

滩涂芦花开
□颜良成
每年的寒露时节,我总喜欢来到黄海滩涂的芦苇荡边,站在高高的海堤上,放眼一望无际的芦苇。一株株芦苇顶着一朵朵洁白的芦花,像跳跃的浪花,随着秋风,此起彼伏,如大海的波涛滚滚向前。此时正是采集芦花的最佳时候,然而,寂寞空旷的芦苇荡,只有秋风在轻抚芦穗,只有芦叶在低声絮语,见不到一个采集芦花的人。
芦花是编织芦花鞋的主要原料,而穿芦花鞋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的事了。那时生活用品大多计划供应,吃粮要粮票,穿衣要布票,就连火油、白糖等都要凭票才能买到。冬天能穿上一双手工做的布棉鞋就非常奢侈了,而穿不起布棉鞋的人家,芦花鞋就成了最大的期盼。好在家乡沟河港汊多,到处是芦苇,而且靠近滩涂,成千上万亩的芦苇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芦花。
芦花鞋,毛茸茸的像只鸟窝,家乡人形象地叫“毛(茅)窝子”。清代诗人阮元曾写过一首盛赞芦花鞋的诗:“暖于柳絮软于麻,漫把游山谢屐夸。经纬有纹仍似浪,针工虽巧莫添花。”记得小时候冬天奇冷,厚厚的大雪覆盖原野,冰凌倒挂在房檐有一尺来长,我们没有鞋穿,脚上常常害冻疮,流血淌脓,疼痛难忍,尤其是晚上睡觉时,被窝里有了暖气,冻疮又痛又痒,钻心的难受,少不懂事的我们常常哭爹喊娘,父母难过得在一旁默默地流泪。为了避免脚上害冻疮,唯一的是要有一双保暖且合脚的芦花鞋。于是,父亲学会了编织芦花鞋。
每年,父亲都早早地开始收集编织芦花鞋的原料。那时是大集体劳动,缺勤是要被扣除工分的,自家活计能利用的时间只有中午和晚上。夏天火嗷嗷的中午,父亲领着我们到沟边、塘畔和草滩里拔“淮芬草”(淮草),这种草细长软柔富有韧性,是搓绳的上好原料;秋天水稻登场,晚上,父亲又和我们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将刚割下的糯稻一把一把地在石磙上掼下稻粒,留下秸秆用作编织芦花鞋;寒露时节,我们又跟着父亲采集芦花,此时,芦花花绒初开,是采集的最佳时候,采早了绒毛太短,采迟了绒花飞散,都起不到保暖效果。有时我们也会到滩涂的芦苇荡中采集芦花。
一进入冬季,父亲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晚上就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编织芦花鞋,我们也在一旁帮忙。将淮芬草用水浸湿,再用木榔头捶熟,搓成粗细两种绳,粗的如手指,细的若竹筷。编织芦花鞋先从鞋底编起,编底有专用的工具,叫“草鞋耙子”,是一块长方形木头底座和一根粗木钩构成,长方形底座上安装七根木齿,中间一根高些,左右两边三根低些,便于调节鞋底的宽窄。父亲将木钩在板凳头上挂牢,骑坐在板凳上,截取两条一尺长的粗淮芬草绳,对折挂在耙子的两根齿上,绳头系在自己腰上。从腰部这头开始编织鞋底,以粗绳作“经”,以捶熟的糯稻秸秆作“纬”,一上一下穿梭编织,每到一指宽时,放入一根一尺余长的细淮芬草绳,对折拴牢在两侧的“经”上。形成鞋底后,将细绳向上拢起,再以细绳为“经”,以芦花和稻草捻成条状作“纬”,编织鞋帮。并由鞋头逐渐向鞋跟收缩,大小高低全在父亲手中掌握。鞋帮大约达到脚踝处开始收口,将剩余的淮芬草绳辫成花辫儿,芦花鞋就算成功了。编织一双芦花鞋要两三个晚上。我们一家九口人,父亲要花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给每人编织一双,只编得十根手指皲裂,渗出一滴滴血珠,用胶布将指头裹了一层又一层。芦花鞋编织好后,母亲又在鞋沿缝上一圈柔软的布条,防止坚硬的草辫儿磨破脚踝。
芦花鞋轻柔松软,再冷的天气脚下都是暖烘烘的。父母的辛勤劳作,帮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冰天雪地的严冬。这是父母的温暖,滋润在我们心里。
父亲积劳成疾,53岁就去世了。我的哥哥姐姐都成了家,母亲带着我和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生活,那时我还不足20岁。寒冬又至,我拿起了父亲留下的草鞋耙子,为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各编织一双芦花鞋,那是我第一次含泪编织芦花鞋。此后,每当冬天来临,编织芦花鞋便成了我的责任。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芦花鞋温暖了一代又一代人。随着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家乡的地貌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沟河港汊被填平,统一规划成横平竖直的河网,河两岸树木成行,河坡上绿植盎然,没有了芦苇生长的一席之地。芦花鞋在农村也慢慢消失了。如今,一到冬天,保暖鞋、雪地鞋、毛皮鞋、长筒靴等御寒鞋子琳琅满目,暖和舒适,美观大方,脚下多姿多彩,生活幸福富足。
深秋,芦花吐絮,飘飘荡荡,洋洋洒洒,芦苇荡上空,仿佛倾泻下一场鹅毛大雪。我走下海堤,折下一根洁白的芦花,轻抚绒毛,柔软轻盈,一股暖流瞬间在心中融化,泪水也不由模糊了双眼。虽然,芦花鞋作为贫困岁月里御寒鞋具已经谢幕,但它带来的温暖,以及个中的经历就像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在记忆深处久久徘徊。也许,这就是一种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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