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深处

□邱玲娜

夏收的喧嚣终于沉淀下去，粮仓被饱满的麦粒塞得严严实实。此刻坐在粮仓前的寂静里，那场金色战役的轰鸣与热浪，反倒像退潮后沙滩上闪耀的贝壳，在记忆里愈发清晰明亮。

麦浪翻涌时，最灼烫的不是阳光，是那些不肯停歇的脚步。质量检查小组跋涉在田埂上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收割机轰然驶过，他们便猫下腰，如同麦田虔诚的拾穗者，眼睛紧紧盯住割台，汗水汇成溪流，在背上绘出深色的地图。测量框一次次俯向麦茬，计算着每一粒可能的损失。那低语“割台开三分之二，速度得稳当”犹在耳畔，带着焦灼的祈愿。当损耗率稳稳低于1%时，他们才直起酸痛的腰，匆匆用袖子抹一把汗，仰头望着堆起的金黄小山。这微小的数字背后，是无数麦粒得以归仓的郑重承诺，是对土地最深沉的敬重。

晒场上的晨光，总比别处来得更早。记忆中，“巾帼红”们踏着露水铺开麦粒的沙沙声，竟比鸟鸣更清脆。王英大姐蹲在麦堆旁，木耙轻划的姿态，优雅如一种古老的舞蹈。二十年光阴，已将她的手掌淬炼得比麦芒更坚韧。她指点着身边戴草帽的姑娘：“铺七分满，留三分风。”那皱纹里漾开的智慧，是晒场上最醇厚的阳光。00后杨敏的帆布鞋早被麦秸染成金黄，掌心的血泡结了痂又磨破，她仍固执地跟着师傅学习。当她第一次捧起新麦穗，嗅到泥土深处的芬芳时，课本上“汗滴禾下土”的分量，第一次真切地硌疼了她的脚心。

麦浪的金色里，更有银发闪耀的辉光。那群平均年龄66岁的老人，戴着草帽，搬动着沉甸甸的麦袋，脚步虽缓，却无比稳当。72岁的张桂兰老人扬起木锨时，雪白的鬓发被飘散的麦糠染成一片淡金，她翻动晒场麦浪的动作从容如指挥家。年轻人们围拢在她身边，听她哼唱那记忆深处的苏北小调：“六月里来麦上场，老少齐上阵哎……”那苍老而略带走调的歌声，至今仍萦绕在晒场上空，成为我对那个夏天最温厚的印象。

当夕阳熔金般浸透最后一辆运粮车，目送它满载而去时，我们立在田边，衣衫沾满麦屑，手臂烙着骄阳的红痕，眼神里却只有无言的满足。整个夏天，会议室的桌椅空空荡荡，而每一寸麦田、每一方晒场，都成了我们不容退却的“阵地”。二百多颗心，在田埂上走得脚板发烫，在晒场上晒得皮肤黝黑，却将“金穗先锋”的印记，深深融入每一粒饱满的麦子里，也刻在了新洋农场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如今，麦芒已静卧仓廪，田野再次翻涌起青苗的碧波，夏管时节开始了。麦收的灼热喧嚣终会随风淡去，但那被骄阳和汗水共同锻打过的筋骨，被麦芒刺醒过的知觉，却已深深烙印在身体里。灼人的阳光、翻飞的木耙、老人哼唱的调子、夜巡车灯扫过的麦茬……纷至沓来，带着六月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麦香的气息。原来有些劳作，并非止于颗粒归仓的终点；它沉入记忆的沃土，终将化作滋养心田的永恒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