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和母亲

□李志勇

也许是天作之合，当年仅20岁的老爸恋上了比他小一岁的老妈。经不住老爸的死缠烂打，老妈终于屈服了。眼见那一男一女眉来眼去，外公外婆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老妈肚子大了的时候，外公外婆把家里的一条小木船修修补补涂了油漆，作为嫁妆，给了他们俩。

母亲大名陈秀芳，在当时的黄沙港，大人小孩可以不晓得他们镇里的书记与镇长姓啥名谁，却没有人不晓得外号为“海囡”的陈秀芳。陈秀芳虽然长得漂漂亮亮，虽然才芳龄十九，却是海捕的一把好手。在当时的黄海一带，哪里有什么沙头，哪里是什么潮口，哪个海域生产什么鱼，哪个浅滩会带来危险，哪怕就是闯了几十年的老海洋，也未必能说得周全。倒是我母亲，只要你提到个头，她必能说出个尾，从南通到连云港，陈秀芳的大名是无人不知，没人不晓。

母亲很要强，打起鱼来，那般泼辣劲就连“老海洋”也逊她三分，同行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一次，几条船相约一起去吕四渔场捕鳓鱼，夜色苍茫中，同来的船满载而归，母亲他们才弄了个大半载。“收船吧，下个汛再说。”父亲建议道。“你呀，痴猫守窟，人家钞票都上腰了，你还说要等下汛，真不像个男子汉！”母亲抢白道。父亲无奈，只好跟着母亲下网又收网，收网又下网。直到涨潮时分，三个舱打得满满的，母亲才批准哈欠连天的父亲进舱睡觉，而她稳稳地操着舵趁着月色赶潮进港。

黄沙港这一带的上千号渔民，提到海囡，没有一个不佩服她顶风捉浪的那种大智大勇。1959年6月的一天，那是令人终生难忘的一天，母亲她们正在东沙捕鱼，蓦地从东北方向压来一阵黑云，紧跟着狂风大作。平静的海面突然变得十分狂躁，风助浪势，浪仗风威，令“老海洋”胆战心惊的十级风浪在大海中逞威肆虐。父亲吓得面如土色，把舵的手抖个不停，母亲见状，从父亲手中接过舵把，驾驶着小木船穿行在波涛浪谷中。突然，从斜刺里涌起一个巨浪，忒似一堵高大的水墙，以雷霆万钧之力向小船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母亲猛地把舵一收，把船艄迅速甩成同巨浪垂直的位置，“哗”，水墙从艄后铺天盖地地砸向小船，又从艄后滚过中舱涌向船头，几乎盖满了整个小船。稍顷，小船才又重新浮出水面，但父亲母亲他们都像进了开水锅一样，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汤鸡”。“快看，陆地。”父亲嚷着。母亲抬头一看，果然见到许多外港船民正急匆匆地弃船登“陆”，以求保命。“那是东沙。”母亲痛苦地闭上眼睛，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等到母亲驾船返回黄沙港后，一个令党和国家领导人都为之震惊的海难事故发生了。因不熟悉黄海海况的那些浙江渔民，误把落潮露出水面的东沙当成陆地，结果全都葬身鱼腹。

父亲陪着母亲在大海里闯荡了十多年，虽说没赚多少，但也没赔到什么样子。拿着这些钱，他新砌了一幢小楼，就是眼下的那两下三上的那种，他还请师傅们专门为他设计了一间宽不过1米，而长却达6米的“储藏室”，“藏品”只有一件，一把油得锃亮的大橹，当然了，保管“储藏室”的钥匙是非他莫属了。

每当出海归来，父亲总是不管不顾地抛下他的妻儿老小，总是率先打开这间神秘的房子，在大橹身上这儿拍拍，那儿弹弹，那模样，就像一个内行的古董商在欣赏一件令他爱不释手的古玩。

父亲太爱这把大橹了，倒不是因为大橹的质地是上等的红木，也不是因为风风雨雨几十载，大橹始终跟着他下南洋闯北海，而是因为名气。父亲的名气太大了，在黄沙港，不论是先来的还是后到的，过不了几天，“橹神”李长标的名字就会刻在他们的脑海里。

父亲摇起橹来，那才叫炉火纯青，倘是风平浪静，父亲把着橹，扳过来，推过去，那姿势舒展、自如、潇洒，不用锤炼加工，现成的就能搬上舞台。那橹稍在水中摇来摆去，好似游龙戏水，每摆一个来回，就荡对一对滴溜溜圆的漩涡，久转不散。倘若是稍有风浪，父亲摇橹的节奏就会加快，舒展、自如、潇洒的摇姿瞬间就会变得凝重、扩张、沉寂，橹稍在水中就似一条欲挣破网的大鱼，激起的漩涡瞬间即逝。最为精彩的是父亲那一手顶风逆浪催橹的绝活，摇起来，那节奏就像是戏台上的板鼓声，一路清脆，橹尾翻转起来，恰似鲤鱼打花。这种摇法用我们打鱼人的话来说，叫“小花头”，功夫不到家，你是休想摇得起来的，哪怕是多年的“老海洋”，风浪一颠簸，橹脐投不上橹榫亦是常事。父亲绝不会有这种尴尬。相反，他倒希望风浪大一些，这样才能施展他摇橹的才华，遇到这种时候，那舢舨在橹的催动下，一会跃上浪峰，一会跌进浪谷，其中几多快慰，只有父亲最能体会。

然而，父亲渐渐发现，人们对他的崇拜正在悄悄地转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谈论的不再是“橹神”的趣闻轶事，而是哪家哪家又订了新船买了新机。父亲最讨厌的是别人在超过他时的那种得意的眼神，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不屑地收回目光，心里暗自嘀咕：“神气什么，大海里见！”

最终，也是最最重大的发现，别人家的腰包都鼓起来了，而他，腰里还是瘪瘪的。等到小楼建起时，他基本上已是空手握两拳。那天，他收港回家，母亲陈秀芳见他的脸色很难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黑着个脸，始终不答一句。母亲见状，从里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扔到他的面前：“这是外公外婆的积蓄，他们说让你去买条机帆船，好跟上大家伙的趟。”

“钱？这是钱？！”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