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饮清而鸣高
——张謇与鹤的不解之缘
梁林军
都说松鹤延年,张謇对鹤的了解和喜爱,其诗文可以追溯到1876年所作《黄封翁松鹤图》,诗中开篇便有“三晋休官鹤共还,百城坐拥老名山”,好友辞官,此后将诗书自娱、远离尘嚣,而鹤一同归隐,鹤象征清高、隐逸,寓意长寿。
1895年9月1日,张謇自题松鹤图:“养鹤应增二顷田,种松绕屋长风烟。纵教此事都难得,画里婆娑也自贤。峥嵘卷里题诗客,寥落人间感旧铭。真觉临川李廷尉,著书不负草堂灵”。张謇于前一年恩科中状元后,因父亲去世而守制在家。年初经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奏派举办通海团练,但因甲午海战落败,通海团练半途而废。三月,张之洞奏请委派张謇在通州兴办纱厂。张謇在画卷上题诗,感怀人世沧桑,暗含人生寥落、壮志未酬之憾。养鹤就该再添两顷田地,种松就得使其环绕屋舍,以便有画中苍翠风烟之景。养鹤、种松对此时张謇来说都难以实现,那便在画中见松鹤婆娑,也能得到内心的富足。空有抱负和才学,只能在画卷上题诗,胸怀壮志却难以施展,寥落于人世间,唯有追忆旧日誓言,以此作为内心的支撑。真觉得像临川的李廷尉一样著书立说,也算不负自己所居草堂的一片灵气;草堂本是村居陋室,养鹤、种松尚且是奢望,松鹤图与主人的精神是为灵气。
1911年10月3日,张謇作“吊鹤”诗。张謇在营建南通博物苑时,友人曾赠送鹤一对,后来其中一只因误食石屑而殁,其子张孝若十分伤心,张謇作吊鹤诗安慰孝若:“海东有双鹤,翯翯青田姿。韩犹备藩日,轩然来皇畿(鹤产朝鲜)。饮清而鸣高,曾伴松禅栖。人事一朝变,遂与刘相依(鹤故畜于虞山相国京邸,戊戌夏相国罢官,以赠贵池刘聚卿观察)。余营博物苑,物色羽族仪。刘君为择地,筠笼隔江贻。郑重复郑重,感系友与师。花竹为汝媚,鱼稻为汝糜。霜晨月夕候,长唳相参差。盘旋作小舞,雪翮相高低。自题蒨影室(苑中花竹平安馆为徐夫人养病而筑,馆甫成而夫人殁。因用夫人字题馆之室曰‘蒨影’),临汝独怀凄。为汝建新柴,广以疏梅篱。谓可适汝偶,不苦常孪羁。岂意忽僮约,饵石伤不知。丹扬上皇侧,分张殒其雌(主者不知鹤病奚致死,剖视之,胃中有石屑撮许,盖新柴石工所遗之屑误杂食料中不能化也)。儿书远来告,中有伤心词。不鸣不嗜食,言汝逾旬期。归来重临视,只影窥清池。有语不能致,汝臆余知之。汝其养千岁,相慰归休时。”这对鹤产自朝鲜,原本养在张謇恩师翁同龢的京城府邸,戊戌年夏天恩师被罢官后,赠给刘聚卿。此鹤令张謇常常想起和思念恩师翁同龢,也感叹世事和人事的变化无常。刘聚卿知道张謇营建南通博物苑之后,赠送此鹤给张謇。刘世珩是安徽贵池县人,字葱石、号聚卿,又字厂、别号楚园。父亲刘瑞芬曾做过广东巡抚,他是光绪甲午科举人,做过江宁商会总理、湖北造纸厂总办、天津造币厂监督、直隶省财政监理官等职,时居上海,是当时负有盛名的财币专家、收藏家。
此诗中,张謇对鹤的描写极尽文辞,本文试译其意:它们羽毛洁白,姿态优雅如青田之姿。它们饮清水而鸣声高亢,以松为伴、静心而栖。花竹为它们增添美丽,鱼稻为它们提供食物。在霜晨月夜之时,它们的长鸣声此起彼伏。它们盘旋起舞时,雪白的羽翼高低翻飞。它们的蒨影,令张謇常常想起过世的徐夫人,面对它们时心中充满凄凉。张謇为它们新建了柴房,周围用疏落的梅篱围起,本以为这样可以让它们舒适地生活,不必再受束缚。等他回来,再次探望,只有一只孤影在清池边徘徊。
“饮清而鸣高,曾伴松禅栖。”张謇此句可谓点出文人爱鹤的精髓,也反映了张謇的旨趣和追求。鹤只喝清水但鸣声却特别高亢,寓意保持清心寡欲、简朴节俭的生活一样可以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鹤不食浊水因而可以放声旷野,寓意只有风清气正、廉洁自律才能仗义执言于朝野之间。恩师翁同龢是清流领袖,因其清廉而能在朝堂秉公直言,放声无悔。张謇的“謇”字既有少言又有正直的意思,纵观张謇的一生,他说得不多但做得很多,他用得不多却贡献很大。张謇厌恶空谈空言,因此弃官从商、儒而言商,开士人从商之风气,他也确如胡适所言处处做中国的“开路先锋”。张謇生活节约简朴,自号啬庵,晚年常常自称啬翁,自称自己是天下最吝啬的人,却一片公心创办实业无数,捐资建学无数。自称天下最吝啬的人,却又是教育公益事业最慷慨的人!饮清的人,所欲甚寡,只需伴松而栖;鸣高的人,所求不多,唯有宁静而致。
1917年4月22日,张謇作新成鹤亭六言:“突兀水亭六尺,提挈烟矶一双。旦暮杨吴天祚,眼中何处惊泷。鹤相宁殊凡鹤,人间正有闲人。为汝供张水石,但须闻唳宵晨”。为了养鹤,张謇在林溪精舍新建“鹤亭”。水亭有六尺高,两座石矶相伴左右。国家旦夕之间就会重现杨吴天祚年间的景象,但张謇眼前却已没有澎湃惊泷。此亭中的鹤与凡鹤本无差别,只是因为人间有他这样的闲人。为鹤布置这水石相依的居所,只愿朝夕听闻它们的清唳之声。张謇在袁世凯称帝之前辞去农商总长和全国水利局总裁一职,告官回乡,致力于实业和地方发展。袁氏之后,各路军阀蠢蠢欲动,张謇看到中国此时颇有五代十国、四分五裂之象,但无奈只是闲人一个,只能寄情山水,向往闲适,服务家乡,但求偏居一隅。
1918年11月18日,张謇作悼鹤诗一首,“昨逸一鹤忽得两,筠笼贻自新州将。颇思闻唳霜矶边,联翼云胡复凋丧。林溪亦有郁洲山(鹤,灌云产),今年未必尧年寒。鱼虾稻粱非汝悭,瘗汝主人心作恶。主人无福汝无福,山空水流云漠漠”。当时据张謇所了解,灌云滩涂产鹤。昨天一只鹤飞走了,却意外得到了两只,但是这两只又相继离世,张謇十分感伤。张謇认为南通与灌云的气候环境差不多,今年的冬天未必像尧年那样寒冷,鱼虾和稻粱也并不亏待,张謇只能怪自己没有福气,此诗表达了张謇对鹤离去万般的无奈与遗憾。如今鹤的产地已南迁,张謇曾倾注心血的射阳沿海滩涂已成为丹顶鹤越冬的重要栖息地,张謇对鹤的喜爱和付出并非没有回报,他和他所喜爱的鹤并非没有福气。
两天之后,张謇作逸鹤诗《林溪精舍鹤逸其一诗以送之》:“本不供人耳目娱,沧波偶尔落罝罩。时来已自还初性,饱后宁须惜故笯。”此诗富含人生哲理:鹤啊!它本不是为了供人观赏娱乐而存在,只是偶然在沧波中落入了捕鸟的网中。时机到来时,它已回归本性,吃饱之后又何必留恋过去的笼子呢?置身鹤的角度,张謇为鹤的离开感到释然。
1924年,张謇作悼鹤诗《悼鹤咎司鹤者》:“病吾不闻日,化去乃诬仙。未察马生死,宁争龟寿年。舞空花拂地,唳断月明天。留蜕徒为尔,皮毛亦可怜”。病时未能日日探望,逝去后却空谈羽化登仙。马的生死尚且难辨,又怎敢妄论龟鹤的长寿?鹤啊!你曾舞动长空,翎羽如花拂地,清唳声助我判断白天抑或黑夜。蜕躯徒然在此,连这皮毛也令人哀怜不已。友人知张謇因失鹤难受,赠送松鹤鸣琴图,张謇在画上题诗:“孤琴久不弦,二鹤适俱化。寂寥奥溪阴,行歌度松下。我怀古之徒,浩浩苍涛泻。谁识尔时心,能为此图者”。只有一把琴,已许久未抚;鹤虽有两只,却都已逝去。在幽深的溪畔倍感寂寥,唯有在松林下漫步吟唱。松鹤常为一体,鹤去令池溪空荡,只有走在松林下,方可抚慰鹤觞之痛。本是怀旧之人,思绪一起便如苍茫波涛,连绵不绝。谁能领会张謇此刻的心境?只有绘就此图之人。
1924年底或1925年初,张謇作“鬻字买鹤”诗:“无人将鹅换黄庭,换羊供噉毋乃俗。主人爱鹤鹤偏化,发愤千金易得六。主人年来贫无钱,挥毫应客常自怜。吆呼牛马那足计,快意挥霍聊当前。鹤来何方问无所,兼金重汝非贪泉。支分三栅各有偶,明岁生维为吾寿。退之不恨柳枝去,山谷自爱小德秀。汝为吾舞吾为歌,醉墨淋漓松下酎”。此诗中,张謇肆意抒发自己爱鹤,鹤却偏偏经常殁去,因此义愤之下,干脆卖字千金,一口气买来六只新鹤。这几年,穷得身无分文,常常靠卖字筹款。如贩夫走卒,吆喝作价有何难处?但求能满足眼前的喜爱。新鹤不知来处,重金购买也不是为了探问由来。这次,张謇将新鹤分养三处,各得伴侣,待明年雏鹤出生,便是为他祝寿。韩愈爱柳,黄庭坚爱子,正如张謇爱鹤一样。鹤为张謇起舞,他为鹤高歌,鹤伴松而眠,张謇借酒挥毫。
张謇爱鹤,克服鹤殇之痛后,他爱鹤爱到卖字买鹤,甚至有“购物翻车”的经历。1926年中,张謇作诗“买鹤得鹳”:“鹤也市人诬,来知鹳是雏。留当常鸟畜,日费小鱼铺。江雨交鸣促,墙阴习舞粗。如何犹两斗,老子一胡卢”。鹤也有商贩作假蒙骗,到手才知是只幼鹳。姑且当作普通鸟儿养着,每日还得破费些小鱼。江边雨中,它鸣叫急促,墙根的阴影里,它舞步笨拙。它们为何还要与同伴争斗?张謇只好摇头失笑。
后人没有忘记张謇的喜好。在南通啬园的张謇墓前,“憩厅”后横一小溪,因张謇生前爱鹤养鹤,故溪西小池内雕塑着几只形态各异的鹤,距鹤雕不远的水榭,称为“松鹤轩”,出轩北登假山,上有“碧云亭”,登亭环顾,可纵览全园。溪东还建有“望鹤亭”。而张謇如此爱鹤,正如本文所呈现:“饮清而鸣高”是鹤的特质,也是张謇所追求的人格品性与行事风格。
(作者系南通大学张謇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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