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悠悠
青青苇叶船
□夏雨
从春天出发,总有一搜苇叶船在岁月斑斓深处劈波斩浪。
清明过后的滩涂,芦苇长得愈发恣意了。墨绿的苇叶在晨光中舒展,叶尖垂着晶莹的露珠,像美人指尖未干的蔻丹。风过时,整片苇荡便泛起粼粼的绿浪,那沙沙的絮语声,仿佛在诉说某个被岁月尘封的秘密。
总爱在这样的清晨,踩着露水去河边折苇叶船。新采的苇叶还带着夜露的清凉,叶脉里流淌着青涩的汁液。将叶片对折时,会听见细微的“咔嗒"声,像是时光齿轮转动的轻响。折好的小船放入水中,先要打个旋儿,待叶缘沾足了水,才肯顺着水流缓缓启航。
故乡的河道如蛛网般密布,芦苇便沿着这些水脉疯长。记得小学堂后头有片野苇荡,初夏时节,苇秆能蹿得比屋檐还高。阳光透过密匝匝的苇叶筛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像打碎了的琉璃盏。
那日我与儿时的伙伴大刚猫着腰钻进苇丛,泥土的气息混着苇叶清香直往鼻子里钻。大刚用刺槐枝挑开蛛网,惊起几只蓝蜻蜓。我们趴在河岸的苔藓上,看蚂蚁在苇叶间搬运端午落下的糯米粒。忽然有银铃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好呀,终于逮到你们了,两个逃学鬼。”
新来的女老师不知何时已蹲在我们身后,裙摆沾满了圆鼓鼓的苍耳子。
“不要跑,一起来折小船。”
她忽闪着大眼睛,轻轻摁住我们抬起的身子,随手摘下一片芦苇叶,纤长的手指拂过叶脉时,腕间的银镯便叮当作响。苇叶在她掌心翻飞,时而对折成帆,时而卷曲为篷。最妙的是她总要在船尾留一截叶尖,说是给小船添个俏皮的尾巴。阳光穿过她扬起的发丝,在苇船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要让船儿认得回家的路。”她说着,往每只船里放一粒野蔷薇的果实。那些红艳艳的果实,像极了小船燃烧的心脏。我们目送船队远去,看它们载着猩红的希望,穿过水草缠绕的河湾,消失在粼粼波光深处。
后来我才明白,她教我们折的不只是船。那叶尖对折时的角度,暗合着为人处世的准则;船身收拢的弧度,藏着面对风浪的智慧。她总说苇叶船最忌“贪多”,叶片取得多了,反而容易在风浪中散架。就像人生,有时舍弃才是真正的获得。
多年后我在博物馆见到古代的苇船模型,那些历经沧桑的文物竟与记忆中的折法惊人地相似。原来早在《诗经》时代,我们的先民就懂得"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的智慧。一片苇叶的方舟,承载的何止是童趣,更是一个民族对自然的敬畏与共生。
如今每逢春末,我仍会折几只苇叶船。城里的河水不比乡野,我便在浴缸里放船。热水氤氲中,那些青翠的小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蝉声如雨的午后。有时分明听见银镯叮当,转身却只看见雾气在镜子上凝结的水珠。
去年深秋回故乡,特意去寻当年的芦苇荡。河道已改道,唯剩几丛枯苇在风中瑟索。忽见泥滩上搁浅着半只腐烂的苇船,船身里竟生出了嫩绿的新芽。这倔强的生命,多像我们这些出走又归来的人——肉身终会腐朽,但某些东西永远在发芽。
夜深人静时,我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苇叶船。船头是老师含笑的眼睛化成的星星,船尾拖着长长的水痕,像一道未写完的诗行。月光给每片苇叶都镀上银边,我们就这样静默地航行,穿过岁月幽深的河道,驶向童年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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