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真情
四姨
□鲁声娜
一
不幸的四姨不幸又患了癌症。
确诊时四姨还不到五十岁,离婚多年,有一子,尚未立业成家。
那年十二月初,一直怀疑自己重感冒的四姨,在医院,却被从胸腔中抽出了大量积液,并被诊断为癌症。几天后四姨转到上海手术并接受化疗,之后便开始了无休止的检查、用药、检查、用药。
四姨是我最小的一个姨妈。我很多儿时的记忆都与四姨紧密相连。小时候,每到寒暑假,三姨、四姨就要骑自行车带我和弟弟去外婆家。外婆家的老房子和那偌大的梨园里,留下了我们许多快乐童年的回忆。即使长大以后,寒暑假在四姨家待上几天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内容。印象中的年轻时的四姨,浓眉大眼,圆圆的脸,留着一根黑黑的长长的粗粗的大辫子,健康、时尚、美丽、自信、活跃,歌唱得好舞跳得棒,又能说会道,好像还是当时大队和公社宣传队的积极分子,后来被推荐上了农大。听说我儿时哭闹她常这样哄我,不哭不哭,四姨跳个舞给你看看,然后就以我为圆心,声情并茂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考上大学那年,四姨作为整个家庭的代表专程送我去学校。在学校,她极其仔细周到地为我安排好入学入住的一切事宜,临回来前还再三将我托给同宿舍的女生,托给在当地工作的她的熟人,还有当时同学校的一位高年级的老乡(我现在的先生)照应。
四姨是个能干的人,性格直率,心灵手巧,做事认真,并且干净利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四姨极爱整洁,家中桌椅用具,她天天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所有物件总是一尘不染。每一件衣衫,哪怕已很陈旧,也总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得一丝不苟。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很爱美,但同时她又很俭朴。买一件衣服总要跑许多天比较许多家,为的是买最适合自己的同时又是最经济实惠的。同一条裤子,她能够依据流行时尚和自己的胖瘦作多次修改,穿在身上却总能显得得体大方。
四姨视儿子为生命,对儿子极尽细致关切。儿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唯一的希望,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依恋。她执着地相信儿子的每一个承诺,任何时候总是为实现儿子的每一个愿望而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而儿子的每一点进步,哪怕极其细微,也都让她感到由衷的欢欣。四姨是坚强的,感情的、婚姻的曲折磨难虽使她身心俱疲,但并没有打倒她,一个人默默支撑经营自己的小家,独自带大了孩子,却难得听到她一句怨言。而她的生活又应该是非常单调寂寞的,虽然她总说已经习惯了,但我仍然难以想象,长期以来,她是如何经常一个人做饭又一个人又把饭咽下。总见她把毛衣拆了织,织了拆,我女儿刚出生时,她还专门为我女儿织了好几件非常漂亮的毛衣,楼下的邻居说,她甚至为儿子未来的孩子已经织了好几件毛衣!
在上海进手术室前,四姨塞给一直陪伴她的三姨一封信。信,是她悄悄写下的,泪渍斑驳,是给儿子的。信中,她嘱托儿子,忘记妈妈的缺点,记住并学习妈妈的优点,好好做人。三姨读了信,一次次泪流满面。
二
经过近十三个月的痛苦挣扎,四姨还是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姨最终死于肺癌。
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了,四姨将家里所有的东西进行了一次重新整理,并在儿子放国庆假回家时一一告知明白。她还从影集中精心挑选出一张自己的相片,亲自到照相馆去放成一大一小两张。有一天我去看她,她将那两张相片拿给我看,问我效果怎样。她告诉我,她已将遗书都写好了,还说,走的时候准备穿自己平时经常穿的那些旧衣服,一是自己习惯了感觉自然点、舒服点,二是不想让到时去看她的人有生疏感。除了不停息的喘与咳,四姨与我谈论这一切时,语气、表情都极平静,平静得让我不忍卒听。
即使在她生命最后一段极其痛苦的时光,为了不影响大学在读的儿子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她坚持不告诉儿子实情,不让通知儿子回家。最后不得已四姨又住进了医院,一个傍晚,四姨用了很大的力气一个人悄悄从医院走回自己的家,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四姨禁不住悲从中来跌坐在地放声痛哭,悲伤的哭声惊动了楼下的邻居奶奶,邻居奶奶劝慰不住索性陪她也痛哭了一场。那是四姨在她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最后一次回到自己的家。
之后不久,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夜晚,她坚持到看了匆匆从外地赶回的儿子最后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永远闭上眼睛作别了她深为眷恋的人间世。
三
抽屉里有一张放大的封了塑的黑白半身单人相片,相片上的人是年轻时的四姨。相片上的四姨,圆脸,浓眉,眼睛大而有神,两条短麻花辫自然垂落在饱满的脸颊边,甜甜的微笑中流露出勃发的青春与美丽。这正是我儿时记忆中的四姨的形象。
相片是四姨去世前不久我去看她时她送给我的。当时,她把相册拿出来,给我看她。我随便翻着相册,看到了这张,说,这张挺好,她立即说,你要么?不容我回答,接着就说,送给你,就放在了我的手上,送得那样急迫而干脆。那阶段,我感觉,她总想送我些东西。比如说,一件别致的小衣服,还立即强调说,新的,我没穿过。我故作轻松自然地对她笑,说,你留着,马上病好了自己要穿呢,她便不吭声也不勉强。那些东西,她曾经是多么地珍爱。有的东西,直至她生病前还一直没用过,只偶尔翻出来看看,欣赏欣赏,到了生病治病的时候已没有再用的心思与必要了。看得出来,我拿了她这张相片,她心里大概是挺高兴的。
去年的一段时期,四姨曾几番入我夜梦,梦中的她,有时平静,有时轻松,有时则让人悲伤。有一次,我梦到自己也得了绝症,医生说仅剩一个月的时间,于是体会到了人之将死的深刻的无奈与悲凉,责备自己四姨去世前怎么没有多多地去看望她陪伴她,终于在恸哭中醒来。国庆假期,送走先生外地来访的同学后往回赶的路上,我说,白天又没想到四姨夜里不知怎么又梦到四姨了,先生没搭话,几分钟后车开到集镇上时,先生突然停车,说我去买点纸,我们去看看四姨。先生话音刚落,我就开始流泪,那泪似乎早就蓄积在那里等候在那里,那么自然那么顺畅地不停地往下流,汩汩地流,一直流到我站在了四姨的墓碑前。
嵌在四姨墓碑上的,正是她生前自己亲自选定与冲印的那张彩色相片。短发,双颊瘦削,神态冷静,因为模糊,看上去似乎又有几分茫然,好像是在竭力想着什么事。
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薄淡的太阳光斜照在四姨墓碑的相片上,照在周围林立的墓碑镶嵌着的或黑白或彩色的相片上,公墓里一片寂然。寂然之中,多少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正在安睡。每一块墓碑下,每一张相片后,都有一段已经冷却了的人生故事,那些曾经的爱与痛、欢乐与忧伤、成功与失败、满足与遗憾,一切的一切,终究都化作了一捧灰,与一截嵌着他(她)的相片的冷冷的墓碑为伴。迎着夕光离开墓地,回望间,一缕白烟悠悠飘动在四姨的墓地,三两只鸟,寂静的碑林间无声飞起,又无声落下。那一次以后直至现在,不知为什么,四姨就一直没再进入我的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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