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湖边

名家有约

□鲁声娜

一

说是阴天，但暂时还不是。

有太阳，虽然因为有薄云半掩着，那团光晕却还是明显地放大了的太阳轮廓。湖里的也是。天上的，湖里的，两相叠加，便是双倍量的光照。不到六点，人间已大亮。

同一片天宇，云的风姿却很不一样。西边的天空，一朵一朵，小小的，疏疏的，像一只只小白船，安详地漂浮在风平浪静无垠的蓝色大海里，朝阳探伸出长长手臂，遥遥地却又认真地为每一只小白船勾画出参差的轮廓。而那天的海，从蔚蓝，到蛋青，到淡粉，到雾霾蓝……一路下去，终于模糊着浸入西地平线，与沉默的大地浑然相合。

朝日四围的云，却是另一种气势庞大的铺排。庞大里又有几分飘逸。白色凤尾一般悠长又宛转的几大缕，松松地半盘环了大半的东方天空。于凤尾间，又加上几小抹微微晕开去的灰色点染。朝日便在这其间隐显。湖里的天，应和着一同流变。

然而起了微微的风，风从南岸向北去，将湖里的东方天空的影像揉搓得变了形状。水中的太阳在缓缓地拉长，自湖心渐就延移进入木栈道前的睡莲花浦里。这时，西边天空的小白船们都已不知开去了哪里。跨湖长桥南桥头下生长着的睡莲开的是白色花，平铺水面的大色块是叶绿间缀着点点的白，沐入阳光中的花更是白得明亮，白与绿的比照耀目又悦目，使人不由想及星星点灯浪漫美好的意象。

天上的太阳上升到完全没有云遮掩的位置了，光照逼人。坐着不动，身未动，心也安，气亦闲。但还是微微有汗。湖与树甚至太阳下低伏着的建筑物，也都像是冒着微微的汗气。空气不是昨天早晨的那种明澈通透。预报阴天，不准吗？然而，云的来去聚散，说不准的。虽说浮云行踪飘忽，然而还是喜欢看天，以及水中的天。天是恒定的，注目一切来去，淡然又悲悯。

大暑节气日，预报是个高温天气。高温是一定的了。

二

湖西岸，迎风立。

新升上地平线的太阳，在不住游移的云间徘徊。云的队伍，白色的，灰色的，规模不一，也都不成形状，却有着统一的方向和速度，从东南向西北，急行军。风将湖侧庄严站立的松树摇得哗哗有声，风将水边苇丛揉搓得窸窣乱响，风在我的耳畔呼呼轻鸣。

附近有台风？远方来的风，将连日的闷燥吹淡了许多。真好。

风摇动着湖面。涌起，伏下，水的波，一道道，不绝地自东南向西北来。一只小水鸡迎波奋力游向湖心。一只龟，从波间昂出它小小的黑色脑袋，像是一名技术高超的潜泳者。依然有无数的燕，小小的黑色的燕，是敏捷轻盈的精灵，在飞舞，在盘旋。今晨移动的云与移动的波间，它们的姿态，似乎更见自由与洒脱。

又玩起风日自己的小游戏。依着木栈道边的木栏杆，凝神注目于前方湖面上的水波。果然，不久，身体连同脚下的木栈道就向前移动起来。像是迎风站立在行驶船只的船头了，任风将自己细细抚过，波在船前悠悠然舞蹈。——一种漂泊的幻觉。然而这一瞬，轻松又愉悦，像是于小憩之中做了一个飞翔的梦。生活中那些摇曳了心旌的小浪漫，原也不过是对稳固确定、庸常烦杂现实的短暂逃离。

仰头向天凝目于飞翔的燕，同时进入眼帘的流动的云竟使我感觉到，我身所寄的整个大地，连同面前摇漾的湖水，也都在以同样的节奏一齐前行，向着某个不可知的遥远地方。简直有一种脱离熟惯轨道的旅中的惊喜与快乐。

想起东坡的话。东坡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风，这流动的波与云，这因境而生的一时的幻觉，何尝不是人世旅者身份的一种提醒。东坡这句之前另还有一句:樽前不用翠眉颦。是的，人生百年，行旅短促，莫皱眉，但欢饮。

三

晴热，天上不见一丝儿云，向水又向阳的那湾睡莲花浦前是无法坐下的了，快步到达时，热辣的太阳已在地平线之上。伏日的太阳，起得实在是早得很。

转而坐到荷前的树荫里。湖偏东北的位置，半圆形的水面，像是湖半弯了臂膀拢出的一小片空间。空间不空，水里都是荷，出水很高的参差的荷叶，和高低疏缀的白的粉的红的荷花。风过时，叶摇摇，花袅袅。荷的风致，与睡莲自是不同。

哪里来这么多的蜻蜓？在荷的上方，低低乱乱地飞。薄而细长的四片翅翼，挟持大惊叹号似的身体，左飞右飞，不时来个急转。数不清的随处飞舞的惊叹号，看着着实叫人心慌。恋恋于这片水面，想来是它们择定的繁衍基地。那么，这里也是它们的天堂。

蜻蜓之上是燕子。旋舞的燕，肚皮迎向朝阳的时候，闪烁银色光芒。灵活移动的黑斑与闪烁的银白之上的更高处，是广漠无垠的蓝天。天的四围的蓝，像是被太阳晒褪了颜色，很淡，淡得发了白。正对头顶的蓝色天空，凝目细看，还可看见小半片残月。看它是不敢呵气的，薄又虚，像是结在冬天早晨窗玻璃上的最后一片霜花，太阳升高了，它在加速融化。

湖东的临水建筑，我私自名之为水殿。水殿风来暗香满。源于苏轼的词与境，其间沉淀着迷离惝恍的故事和情感，越千年亦仍惹我屡屡低回。然而奇怪的是，面对水殿前这片面积不算小的荷前，虽有风，南风，经过湖面，经过层层荷叶朵朵荷花，抵达我，我却还是不能闻到一丝向往中的荷的清香。真是没这清福。

但，只这么看看荷叶，也足够叫我满意了。荷叶一向是我的喜爱，甚至因此连带着喜欢上人家长在小菜田里的芋的叶，只因芋叶与荷叶有那么几分相像。此时，眼前一片片浴光的荷叶，色翠如玉，脉络分明，看着真是悦人眼目。更何况，荷底，偶尔还可听到几声蛙的呱咕，朗朗的，凉凉的。

北岸东侧，给我遮阳的几棵树渐渐移了自己的荫，热力十足的光在脸上跳来跳去，木栈道边的这根圆树桩也是坐不住的了。树的密叶里边藏有好几只鸟，一直不住嘴地唧唧喳喳，那琐碎而快活的声音，给人一种住在一片恒常荫里的稳妥踏实感，就好像同一个屋檐下住着的烟火气浓郁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