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军中的“绝命后卫师”：十八烈士

电视剧《绝命后卫师》描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红军长征途中血战湘江战役中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师长陈树湘被敌俘虏后绞肠自断，八十多年后感动了无数观众。二〇一九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湘江战役纪念馆时称赞：“革命理想高于天！”

在广袤的苏北大地，射阳县海河镇七十九年前发生的海河塌港（现在的烈士村）伏击战中，新四军一个排为掩护大部队转移牺牲了十八位战士，还有两位负伤的战士艰难撤退，其中一人肠子“沙”出来爬了三四公里，身后留下一路殷红的血迹……这场战斗中牺牲和负伤撤退的战士，堪称新四军的“绝命后卫师”。

（一）

黄克诚（1955年授大将军衔）任三师师长，主要活动在盐阜和两淮地区，打了许多恶仗和胜仗，著名的刘老庄连八十二烈士，被列为对新中国有杰出贡献的百名英雄模范人物之一，就来自三师七旅十九团。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九日，担任七旅旅长和政委的彭明治（1955年授中将军衔）、郭成柱（1955年授少将军衔）在射阳县大兴镇指挥攻克合顺仓战斗，只用了三十分钟时间，便完成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海匪陈浩天部被我军全歼，计毙伤伪军一百余名，俘伪警备团长以下二百余名，缴获轻机枪五挺、钢炮一门、手炮三门、步枪一百三十七支、短枪十六支、各种枪弹五千六百余发，以及摩托车、望远镜等……

二十九日黄昏，战斗结束后，七旅二十团团长黄炜华（1955年授少将军衔）率领部队连夜向近百多公里外的阜宁县西乡转移，当晚团部设在塌港西北方向三公里左右的老圩头（现海河镇三河村），担任大部队掩护任务的二十三营十连某排三十多人在海河北岸边塌港宿营并放出警戒。

六月三十日拂晓，从海河上游由西往东远远传来日寇的汽笛声，排长和几十名战士早已隐蔽在乱坟场和茅屋里，眼睛注视着河里的动静。

汽笛声越响越近了。敌人好像是要吓倒哪个似的，汽笛按得特别响。我们几十个同志的心也越来越沸腾。这时，塌港庄显得更静悄了。刹那间，一艘汽艇，两只民船已看得一清二楚，特别是敌人船头上的瞭望哨兵，他手持望远镜，高傲地东张西望。

驶来的三只敌船装着密密麻麻的日本鬼子和伪军，兵力比我方多五、六倍。同志们眼红了，个个摩拳擦掌，发誓要把敌人消灭掉。敌船刚刚驶进伏击地，几个战士就一口气冲到河边，机枪、步枪一起张口，手榴弹在敌人船头上、钢盔上爆炸。几分钟内，敌人纷纷从船上翻入水中。钢盔在敌船四周水上飞旋，敌人头颅不断开花，水面上不断翻起了敌人的死尸，顺流漂去。

扑向河里的敌人，在他们汽艇上火力的掩护下，拼命地向岸边冲来。第一只艇上二十来个，没到岸边就被我们消灭了，第二只艇上的日寇又是同样的结果。但是，第三只艇上狡猾的日寇，把汽艇远远地停下来上岸，从战士们右（西）侧绕到后侧，用机枪进行扫射。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战士们始终没有在敌人面前退却，直到手榴弹打完，机枪不能张口，我方同志已经伤亡半数以上，但仍不肯放松消灭敌人的机会。一班长跑在最接近敌人的地方，一个人打死十多个鬼子。后来火力哑了，肉搏战开始了，刀对刀、枪对枪，战士们刺刀捅弯了，就用枪托打。他们个个是刚强铁汉：机枪手史方壮的枪打不响，便带上两只手榴弹冲过去，打死八个敌人，自己牺牲了；另一名机枪手孙龙祥，负了重伤，在临死前，对排长说：“排长！我牺牲了，枪要带回去！”；一班长、三班长和鬼子厮杀了一阵，终因寡不敌众，也牺牲了……

但是，全排三十几个人，始终是一个决心——消灭敌人。一班只剩下徐盘友一个人，他还紧握手榴弹，喊道：“同志们，冲啊！和敌人血战到底啊！”同志们终于用铁和血打退了敌人。这次伏击战，我方仅一个排的兵力，就打死了四十多个日本鬼子和伪军。我们有十八名战士英勇牺牲，最小的只有十七岁，负伤撤退的十二人。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证大部队的安全转移。一寸山河一寸血，与其退而亡，不如战而死。塌港伏击战中，十八烈士体现了中华民族百折不挠，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战后，在朱姓拦蟹簖子附近，到处是血水、尸体、弹洞……部队领导和当地老百姓整理烈士的遗体时泣不成声。那一刻，日星为之隐耀，苍天为之垂泪，风木为之同悲，海河为之呜咽……

路曰恒回忆录中关于摸起日本鬼子步枪的叙述。

（二）

当天傍晚，残阳如血。于天明和郭焕章两名伤兵转移到离塌港三四公里的老圩头（现在的海河镇三河村）寻找团部。他们灰色军帽、军装，腿上打着绑腿，脚上穿着磨烂了的草鞋，背着枪。其中一名战士腹部受伤，肠子已经“沙”出体外，爬到村头，路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血迹。党员、武工队长路曰恒叫上几个民兵，把这两个伤兵用门板抬回家，用棉花醮上盐水为伤兵清洗伤口，轻轻地把伤兵的肠子塞进肚子里，让这个伤兵在床上半躺着。好在子弹是侧面擦过肚皮，没有伤及内脏，半躺着身体弯曲伤口也就上下吻合在一起。周围的老乡又找来十分有利骨伤恢复的地蟞虫在碗里捣烂，让伤兵用烧酒冲服，还从中药店买来止血止痛、敛血生肌效果极好的血竭涂在伤口上。路曰恒的爱人姚桂贞还杀了家中的老母鸡为伤员补身子。由于精心调理，再加上伤兵年轻生命力强，没到一个星期，肠子沙出体外的伤员伤口就愈合了。

射阳县是一九四二年建政的老解放区，党组织活动是公开的，路曰恒任务很多。后来，组织上指示路曰恒把这两个伤兵安置到邻村的另一名党员家，每天供应一人一斤糙米（当时老百姓连大麦和玉米糁子都吃不上）。三个多月后，这两个伤兵伤痊愈了，通过老圩头所在的陡港乡把他们又送回了部队。

当时的塌港和老圩头都隶属于陡港乡梅舍村。十八烈士牺牲的第二天，路曰恒和乡里另外十几名党员、民兵一起掩埋十八烈士遗体。坑挖好了，他们先拉上被我军击毙的日寇小田的尸体，脸朝下扔进坑里，让日寇趴着为十八烈士“垫棺材底”。

路曰恒枪法准，水性好。安葬完烈士遗体，他又“吃猛子”潜入海河水底，摸起了一支日本三八大盖步枪。后来，六区区长戴谦（解放后任卫生部中医研究所党委书记）写信给路曰恒，说主力部队缺少武器，希望他能把这支步枪献出来，送信人施从九还带来了六十块大洋奖励他。路曰恒不仅十分爽快地献出了这支步枪，且六十块大洋一分没收。

塌港伏击战发生后的第九天，亦即一九四四年七月九日，由刘少奇题写报头的盐阜地委机关报——《盐阜大众报》（当年叫《盐阜报》）便刊登了报道《塌港伏击战》，详细记载这次战斗发生的时间、地点，交战部队双方伤亡人数，特别是十八烈士的英勇事迹，为历史留下了珍贵的资料。须知当年的《盐阜大众报》没有固定的报社地址，也不是定期出刊，记者采访连自行车都没有，更没有如今的电信电脑传输，都是用铅字人工排版，仅过九天时间十八烈士的事迹就登出来了，可见当时的地方党委和参战部队对这次战斗的意义是多么重视，十八烈士的影响又是怎样之大。

为了表彰烈士们的功绩，一九五九年，相关部门将烈士当年牺牲的塌港改为烈士大队，一九六七年射阳县人民政府又在烈士牺牲地方建立了“十八烈士墓”，让子孙后代永远瞻仰，一九八三年烈士大队又改名为烈士村。从此，十八烈士墓成为射阳百万人民的精神坐标，盐阜老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激励后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阔步迈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

当年参与掩埋十八烈士遗体，保护撤退伤兵，并在海河里摸起一支日本鬼子步枪的老党员、民兵战斗英雄路曰恒解放后在苏州地委专署机关工作的工作证。

（三）

据当年只有十几岁，家离发生战斗地方只有百十米远的目击者孙志灿老人二0一六年发表在《射阳日报》上的文章回忆，“十八烈士墓”及其周围应有十九位抗日英烈。孙志灿清楚地记得，战斗发生那天是农历五月初十。“当天早晨，我家的人刚起身开门，就见到两位新四军战士，他们身着灰布军衣，腰间皮带上各插两枚手榴弹，周身潮湿、泥泞（因夜间下大雨值勤），站在我家门前一棵小树旁，向西边的小关子方向瞭望。他们见到我家开门，就很客气地向我父亲打听小关子（后来的海河镇政府治所）离此地有多远，敌人有多少等情况。家父告诉他们，小关子只有伪军，没有鬼子，人数多少说不清楚。说话间，猛然听到西南方向隐隐传来马达声，家父随即告诉这两位战士，日本鬼子来了！你们听，这种声音就是日本鬼子汽艇的声音，除此而外，伪军与民间是没有气艇的。这两位战士听说鬼子来了，马上又可以打上仗了，非常高兴，立即分工，一人监视情况，一人向东北方塌港庄上跑去通知部队。当时，我们全家人看到要打仗，早饭也未吃，什么东西也不带，就向北边老圩头方向跑。我刚跑出大约二百米外，枪声响了……战斗结束后第二天，埋葬了十八烈士遗体。又过了几天，邻居在一条小沟的芦苇丛里又发现了一具战士遗体，军属朱老爹向我家要了两张芦席，把这名牺牲的战士也安葬在十八烈士坑旁。”孙志灿后来就是在烈士精神的鼓舞下成为革命军人和国家干部的。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近几年，旧村改造，烈士村又建起了多幢功能齐全时尚宜居的农民新居，在为新居取名时，老百姓一致认为，是烈士们的鲜血换来了新中国的旭日东升，新居离烈士牺牲的地方不远，就叫“旭日新居”。烈士村所在的海河镇盛产梨果。几年前，镇里决定在烈士村建一个现代化梨果批发市场，并取名叫“四季果香”，一是这里是三二九省道必经之路，便于客商游人前来打卡，二是也让烈士近距离的品尝“果香”。前几年通车的射阳高铁站也坐落在海河镇。凭吊十八烈士——游“旭日新居”——品“四季果香”——坐高铁腾飞，四点一线，起于红色、融于绿色，一路览新居、向未来：这不正是烈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所要让子孙后代得到的幸福吗？

以上是射阳县委党史办1985年代编辑的《射阳县革命史料选辑》，其中转载《盐阜大众报》刊登的新四军攻克合顺仓和塌港伏击战战斗经过。

（四）

十八烈士的英雄壮举影响着射阳的几代人。战争年代，射阳县参加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就有三千二百六十七人，淮海战役支前民工有一万六千多人，为建设新中国壮烈牺牲的有一千六百多人。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年代，地处黄海之滨的射阳驻军和广大民兵仍然对入侵之敌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一九六三年十月八日凌晨，台湾武装特务“江苏省反共救国军独立第十八纵队”一股十人，伪装“中国人民解放军”，乘特制小舟在射阳县沿海沙滩毁机弃船登陆，随即被当地哨所和民兵发现，县驻军和沿海民兵两万五千九百五十九人和群众两万零五百六十二人参加剿匪战斗，仅一昼夜时间，没费一枪一弹，十名武装特务全部落网，并缴获十八支卡宾枪、手枪和所有子弹、手榴弹、电台及伪造证件及人民币等物，有八十九人立一、二、三等功，十一个单位立集体功。

遗憾的是，尽管八十年前《盐阜大众报》就刊登了十八烈士的事迹，但由于当年报纸发行量和流通少，读者的文化水平低，战争频繁，部队行踪不定，十八烈士叫什么名字，究竟属于那个部队一直困扰着烈士鲜血染红土地的射阳人民和人民武装部。直到今年全国开展纪念“延安双拥运动80周年”活动，县人武部、退役军人事务局下决心为烈士寻找老部队和家人。他们几经周折，才从一位老新闻工作者口中得到线索。

以上是1972年海河镇一位中学生在祭扫十八烈士后写的题为《在烈士墓前》的作文。

岁月烟尘，掩不住烈士们惊天地，泣鬼神的光芒，穿越时空，辉映未来。

这位“老新闻”也是革命军人后代，其家中至今还保存着七十五年前他父亲在淮海战役中火线入党的入党志愿书和参加攻打孟良崮、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的纪念章等物件。他十分热爱研究党史、军史，尤为关心射阳县地方革命史，他的老家就在当年的老圩头。他的身心，一直被“十八烈士”激荡着，内心充盈着对“十八烈士”的无限景仰。退休后十年，为寻找烈士老部队，特别是查清烈士的姓名（哪怕是一两个），为他们找到亲人，他自费先后去过盐城新四军纪念馆、大丰白驹八路军新四军会师纪念塔、阜宁芦蒲陈发鸿（新四军在射阳县牺牲的团长）烈士纪念塔、华中工委纪念馆、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塔）、盐阜大众报社等地，本县的县委党史办、县志办、档案馆、图书馆更不知去了多少次。近两年，他写了《陈毅托子邹鲁山》《苏北甘祖昌——李本云》《淮海战役中的入党志愿书》《家人心中最可爱的人》以及姚焕平等六七篇反映军人家庭的通讯刊登在《解放军报》等报刊，让发生在历史中的红色故事绽放多彩的夺目光芒。他回忆，自己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每年清明都和同学一起去祭扫十八烈士墓，他加入少先队和共青团的仪式都是在烈士墓前举行的。家中至今还保留着自己一九七二年祭扫十八烈士后写的作文，上面清晰地记着五十多年前讲解员称赞十八烈士来自“能征善战的部队”。他通过苦苦寻找，终于发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县党史办编辑的一本《射阳革命史料选辑》里面有一篇《塌港伏击战》，转载的就是当年的《盐阜大众报》刊登的十八烈士事迹，里面还有三个烈士的名字。可惜也因年代久远，这本资料现在也很难寻觅。他正要找相关部门反映，助十八烈士早日“归队”和寻亲。

县人武部领导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异常，和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局长胡志海专门找到这位“老新闻”的家，将其掌握的资料与《射阳县志》和县委党史办资料及十八烈士墓上的简单碑文进行详细比对，当天就联系上了老部队。随后，又到县委党史办请邱明哲主任当面核实，证实资料的真实性。

（五）

悠悠八十载，“十八烈士”即将“归队”见到亲人。老部队七旅前身是一九二八年四月由朱德率领的南昌起义余部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后组成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一九九七年凤凰涅槃为全军第一个轻型机械化步兵师。九十六年风雨征程，九十六年南征北战，九十六年烈火淬炼，他们从井冈山到陕北、华北、苏北、东北、两广、海南岛，打遍了全中国，现在又到了陕西渭南，先后有几万官兵。现在，这支部队正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的要求，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强军报国。

近日，这支部队的官兵代表将专程赴我县，祭扫抗日英烈，参观鹤乡，了解老解放区在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建设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展开新时代“双拥”的新篇章。

3月16日，由县人武部、县委宣传部、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和海河镇等单位牵头组织，由相关单位共同参与的为抗日战争中在海河镇塌港战斗中牺牲的十八位无名烈士“寻亲”活动，走进我县一位老新闻工作者的家，查看资料，寻找有价值的线索和信息，图为相关部门领导和知情人及县融媒体记者一起合影。

奔腾不息的海河滚滚东流，日夜不停地传颂着烈士们的业绩：正是无数革命先烈前赴后继，为我们蹚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胜利道路，走进了崭新的中国，才迎来了天安门前五星红旗的升起。过去的轮船和现在的解放军汽艇，从这条河上经过烈士墓前，都会放慢速度，鸣笛向烈士们致敬……

清明时节雨纷纷，迷茫的雨丝缠绕着怀念先烈的心结。烈士们的英灵升腾在苍松翠柏间，幻化为和煦的春风、美丽的彩虹、暗夜的火把、天际的星汉……今年，“十八烈士”墓周围苍松翠柏显得格外挺拔，各种野花竞相开放，红旗猎猎，射阳大地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迎接烈士的“娘家人”。

“十八烈士”以血当墨，书写了壮丽的史诗。我们多么希望你们还在原地，不曾离去。你们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世世代代不朽的精神，是中华民族永不向邪恶强暴低头，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英雄壮歌。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铭记英雄，缅怀先烈，让我们再一次探寻无法消逝的伟大！

说明：经反复查证，结合当时《盐阜大众报》和后来《射阳县志》《射阳革命史料选辑》《射阳大事记》的记载和三师七旅旅长彭明治将军自己的回忆录（这几方面都是一致的），十八烈士墓上的碑文“一九四四年五月上旬，新四军三师七旅二十四团七连某排十八名战士……十一日早晨……”时间和参战团营连的序列有误，准确的时间应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参战团营连的序列应是二十团二十三营十连。时间误差是因为过去人们习惯用农历纪时，公历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即是当年农历五月初十日。

（本版照片由县人武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