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叩东坡

鲁声娜

一

窗前灯下，断续读东坡传记。时闻风声，与风翻竹的沙沙声，许还有风动蔷薇叶的、紫藤花的声响。

蔷薇叶已然丰茂，大蓬的翠绿，几将枝条全然淹没，前几日高温，绿叶间竟见有三朵小红花儿开出来，颇令人惊异。按正常节律，这里的蔷薇，花多放于五月。可是，持续三四个午时几达30℃的高温天气吧，牡丹也乱了方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的，急匆匆地就将花开出来，又急匆匆地谢落退场，甚是潦草的一个花期。办公楼前两片垂丝海棠林，不过两日不见，就由繁花满枝变而为绿叶满目。紫藤花本是差不多可从四月初直开至四月末的，也在那几个高温天气里忽地就争先恐后开起来，不几天的工夫，眼看就要开到花穗的末梢，连最爱它的个大腰细的熊蜂好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不似往年那般得了号令似的结着伙儿寻摸到花前疯了般欢唱狂舞。

春还是春，可总有些什么不一样。可恶的疫情，仿佛一并也搅扰着自然的、草木的节律。

恰读至东坡与夫人王闰之关于春夜的一段颇有情致的对话。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王水照、崔铭的《苏轼传》里都有提及。对话发生在东坡知颍州之年的二月十五夜。聚星堂前梅花开得正盛，满月的光色也正好，东坡独坐无聊，深谙天才丈夫秉性的王夫人见状，出言以劝：“春月胜于秋月，秋月令人有凄惨的感觉，春月却令人和悦。何不召赵德麟这些人来，饮酒花下？”

苏轼闻之大喜，喜中有讶，因不曾想到夫人竟能说出如此诗家说的话来。于是依言邀人共饮花下，饮时，依夫人语意作以下词：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婉香。轻烟薄雾，怎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东坡以词记录自己赏月闻香、识得妻之诗性一面的欢喜，抒发岁月不居时空变迁的感慨，教人领略悟知春阴之美好与可珍贵。今夜，十三，月快圆了吧，亦值春时。可是，阴的夜，不见月。摇荡的是夜风，携着花的、叶的淡香，以及它们的密语。纷纷开出的紫藤花密簇于穗，风必也使瓣儿相互摩触。以及密聚着的竹叶、蔷薇叶。夜风颇冷。昨晚温度降下来。原以为会有一场大雨的，可解却农田的干渴，却只在今晨略湿了地皮而已，雨都下到江南去了。天气一整日地阴着，也一整日地冷着，至夜尤甚。那么，花开的速度也是要放缓一些么。美的物事，从容和缓些铺排更好。那么，姑且就着这似乎慢下来一些的节拍，将书里书外这纵贯千年的春夜，细做清赏。

二

夜窗前，小桌边，一灯烛照方寸地。有半透明的小蜘蛛伶俐爬来纸页，缘侧边匆匆逡巡好一番，又顾自遁去。

读书。仍东坡传记。试图了解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一个元气饱满、才气纵横、经历坎坷、阅历丰富、秉性真纯、意趣盎然的人，远比虚构的文学形象更有意思。而况，借他，还可一并触知文学艺术与历史。断续翻读，不求甚解，且常过目辄忘，姑且满足于即时之豁然与欣悦。

窗外断续有人语、犬吠、鞭鸣，间或可闻藤花坠地的轻轻声响。牡丹已尽落。芍药是有朵儿的，终究为近侧牡丹所欺压，必是开不出花儿来了。而那片氤氲数日的紫雾，亦是将尽散了。昨日谷雨。疫情缠困，来不及、不能够好好地赏看，转眼时已春暮。春事，犹如一场缥缈的梦。

春梦。因东坡诗作，而使后代人知道，如尘埃草芥般存在过的生命里，还曾有过一个叫“春梦婆”的人。“仕至从官、出长八州”，担任过帝王老师、做过八州太守的东坡，于花甲之年，远谪当时还是蛮荒地的遥远的海南儋州。老迈的东坡，于贫困凄苦之中，努力发现、寻找着生命的乐趣。与黄州、惠州贬放时一样，到儋州不久，他也颇识得几个当地土著。中有一七十多岁老妇，人皆称之为“春梦婆”，因她曾对路遇的东坡这么打趣：“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她的话，令苏公顿然诚服。双足紧贴泥土一生的老妇，却有洞悉人生奥秘的哲人般的通透。

于深长冬寂之后到来人间的春，蓬勃，缤纷，美得令人心旌摇动，可是，短暂，无法遮挽。藤花将尽，然而蔷薇始有花发，蛙鼓的日子亦将不远。放过去的过去，迎将来的到来，夏亦自有其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