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身来，对一朵春天的小野花

鲁声娜

午饭后循林圃外沿的小路散步。虽时有梅的芳香引我远眺近赏，然因想到朋友几日前说及而我至今仍未遇得的很多年不见的茅针，不免又抱一线希望，视线时向下方垂落逡巡。

小时候，这样的春天里，最爱做的事，是与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结伴到远野去放风筝，和蹲身或趴伏于新发的茅草丛里拔那饱鼓鼓胖乎乎的茅针。田畔，沟坎，河坡，那时找它很容易。找到了，“的”的一声脆利拔出，细细剥。所谓茅针，亦即尚未绽放的茅草花，外皮浅绿色，腹肥，尾梢尖细如针，剥开，但见一指许长的蕾条绵软又白嫩，放进嘴里咀嚼，随即化作齿间喉畔的鲜润汁液，含着淡淡的清香，透着微微的清甜，解渴解馋还充饥。这茅针肉，远比而今花样繁多的零食好吃太多。拔到的一时吃不掉，就攒着齐齐装入衣兜带回慢慢享用。那时都说，清明节前的茅针吃了眼睛亮，过了节的茅针蛇吃过了不能吃，这更使孩子们抓紧时光赶着趟儿去拔吃。其实不过是，过了清明茅针即将花发不再好吃罢了。

但是，好几天了，好多次散步了，任怎样用眼睛去搜索辨别，仍是没能发现哪怕一根茅针。今天中午这么边走边看，渐却注意到，路畔、树脚浓浓淡淡的新绿间，开有许多星星般的小小蓝色花。那些碎蓝，散缀在旺绿间，煞是悦目。婆婆纳么？也是少时常见的一种野植。手机拍图问向专以识别花草的形色app，显示的是：阿拉伯婆婆纳。

形色说，上世纪这一野植的种子粘在了旅人的鞋底进到中国，落地生根，径自迅速大幅度繁殖，生命力极强。形色给它的介绍语甚是活泼俏皮，像是出自无忧无虑的小女子之口：“传说中有一位叫做‘阿拉’的老头躺在草地上想念自己的老伴‘婆婆’，所以他躺过的那片草地，就被叫做阿拉伯婆婆纳，而对于我来说，阿拉伯婆婆纳这个名字，就当是句叽里呱啦的咒语，咒语一念，就春回大地了。”

走着走着，不料竟真的发现一处似被“阿拉”老头躺过以思念“婆婆”老伴的草地。——密林之中，空着面积不算小的平整一块，里边一棵树也没有，满地只是密覆着涨水般的新绿。由同一质地与形状的叶和茎组成的新绿。春天温煦阳光的照耀下，无以计数的蓝色星芒似的小小花儿，融汇成柔烟薄雾，于崭新的绿波间梦幻般轻浮泛。

循林间小径，轻轻步入这美丽花溪，在花间蹲下身来。若可以，真想被这花溪溅一身湿。天高而蓝，鸟在林梢深处歌唱，风将地上花儿轻摇，草底溢散上来的清气温柔袭拂面颊。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全都是轻摇着的蓝色小小花，它们仿佛全都在争抢着要叽里呱啦地说话。说什么呢？说从怎样遥远的地方来？说如何就漫成了这么一大片？说“阿拉”老头在此留下的思念？说钻出泥土后探得的有趣春消息？……臆想罢了。可是，这密布着的星星点点的蓝，多么洁净多么纯粹又多么明丽呀。是的，蓝里的白色暗纹，蓝间的两个几可忽略的小黑点，又使它们宛若无数有着长长睫毛的明亮蓝眼睛，“蓝眼睛不停在扑闪，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蹲身花溪里，整个儿人，似也被这绿的波、融凝的浅蓝烟雾一并淹没，只想将这并不平静、并不完满但育有这般动人花草的人世间，满心满意地、细细地爱悦。

这个中午，走出来，蹲下身，看见了这些似会传情达意的婆婆纳。还看见擎着五把绿色小伞的雅致的泽漆，看见花朵娇俏的救荒野豌豆，看见瓣儿有序又精致排布的白花车轴草。在喧嚷生活的边缘地带，在偏僻的、不起眼的地方，在与高枝间的梅们、桃杏们、海棠们共同的春天里，这些小野花，也在悄悄绽放自己特有的鲜妍。你来或不来，你蹲下或走过，都与它们无干。但是，是的，告诉我它们更准确更形象名称的诗人、摄影家莫非曾这么说过：“如果连身边的事物都搞不清楚是什么或者忽略不计，那所谓的远方、西藏、非洲，也没有什么意义。”

意义，有时就在身边，在当下。也许就在，蹲下身来、面对一朵春天小野花的那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