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带给我们的

鲁声娜

买了本书，李娟第四版《我的阿勒泰》。该书收录的24篇文章，是对作者“从十八岁到二十出头年纪”在新疆阿勒泰地区乡居期间生活的集中呈现，是她“真实经历与真实情感”的记录。

翻开书，就被它的第一篇一下子牢牢抓住。篇名为《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

文章讲述了在乌鲁木齐打工的她，每次回家都要给家人挑选购买礼物。她太想给他们买东西。打工挣的钱有限，而她想买的东西很多，吃的用的玩的，很多很多。买不起家里最需要的毛驴、马蹄铁和马掌钉也还想买，经历过种种购买失败体验后仍是想买，以至于还上当受骗买回两只“袖珍兔”（售者说永远长不大、吃得少又乖巧，其实两个月不大就长到好几公斤，什么都吃，最终死于吃肉）、两只“金丝熊”（不过是被截去了尾巴、她家里多的是的小耗子）。

带给家人礼物，家人因她的礼物而愉快，这是她的愿望，这让她满足。当她从“天大的编织袋”里骄傲地一件件往外面掏她精心挑选的东西，周围看着她掏东西的“所有的眼睛很亮”，这时，之前在“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的城市打工时，在漫长又艰难的返家旅程中，只身所经受的所有的孤独与劳累，一时间全都有了温度与色彩，有了价值与意义。——爱，一个重要衡量标准就是，渴望给予，渴望自己的给予恰合对方的需要或期求，能给对方带来欢喜。

九十多岁的老迈的外婆把神气活现的假“袖珍兔”当作不在自己身边的外孙女儿来疼爱，她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够着它，她抱它抚摸它，她用跟外孙女儿讲话的口吻跟它讲话。能干爽利的母亲一边生气抱怨，一边却极大地容忍并悉心地喂养照顾女儿买回家的“既没尾巴也没名堂”还会咬破她衣服的冒牌“金丝熊”。还有，只因女儿电话里随口一句“被子薄了点”，母亲丢下电话立即行动不眠不歇做出一条“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厚被、倒三趟班车第二天晚上就送到了乌鲁木齐女儿的床上。此外，她还特别有记，漫长艰难的返家途中，凌晨时分，夜班车停靠在戈壁滩深处，孤零零小饭馆的维吾尔族老板夫妇，一碗热茶、一炉暖火、一块给兔子的白菜、几句笑谈，曾给予又冷又饿的她这旅人，以难于忘怀的“家才有的温暖”。

深情总是动人的。这些情节，这些细节，非常动人，使我沉湎。读着时，笑了，叹了，甚至泪盈于睫。想起自己大学就读时，看见商场柜台里的雪茄，那时父亲还抽烟的，想着父亲没尝过它，便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带回，看着父亲喜滋滋品味时，那种心情，比自己享用到美味还要好很多；看那时已知爱美了的小弟穿上我买给的休闲上衣镜前转来转去地照，觉得很好玩很开心。还想起初进初中住读，母亲每周两三次到学校看望，从包里掏出紧裹着的菜冒着热气；想起还没长到足够大的大弟受母亲遣派独自蹬车给我送东西……在文字里，在这些情节、细节里，我与她的感觉相联又相通。她的心意与情思，我懂。

而她记录的，却不仅仅是一己、当下的小感受。她另有看似不经意的更广博深厚的宕开与触及。比如她说：“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过去事物、过去感觉的‘永不再有’。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了。”这是对年迈外婆的阅读与理解，也是对人生中无法把握部分的审视、追问与祭奠、惆怅。“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丰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她细细描摹当下后，旋即将镜头远远推开，推开到广漠、苍凉而又无奈的人生大背景之中，使人于两相比照间看见生命之微渺、短暂与有限，觉知到所有这些微小情意的重要与珍贵。

文章不足五千字，却似一组可折叠的灵巧又好看的屏风，开合之间可见得一幅幅朴实又生动的画面。文字不沾滞不死板，灵动跳跃且富有趣味性与生活气息。语淡字浅而情深意浓。阅读亦是一种行走，我在字迹里追随她，看见并“体会到遥远的阿勒泰角落里的一些寂静、固执的美好”，也借以照见了自己，察知茫茫时空之中微细的生命与生命里的幽微丰富，懂得须有所惜护与执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