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极冲青天

姜建国

近日，于故纸堆中邂逅了东晋时期女诗人谢道韫，并为她的诗才所折服。她曾写过一首玄言诗，题为《泰山吟》，其中有“秀极冲青天”之句，我觉得以此来赞颂女诗人己身，也并不为过。她凭着“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状物诗，而被称为“咏絮之才”，《三字经》中有“蔡文姬，能辩琴。谢道韫，能咏吟”。此二女子因此名播声传，奉为标杆。《晋书》称她“夫繁霜降节，彰劲心于后凋，横流在辰，表贞期于上德，匪伊尹子，抑亦妇人焉。”今人余嘉锡说她：“道韫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风气，足见其为女中名士。”林下风气是指女子态度娴雅，举止大方。仅凭这四个字的评述，谢道韫的仪态与气韵，便可略知一二。谢道韫出生于东晋鼎盛时期的顶尖豪门“陈郡谢氏”，是安西将军谢奕的长女，当朝宰相谢安的侄女。她后来嫁给书圣王羲之次子，王谢两家都是当时的顶尖权贵，谢道韫的家世足以让人心生羡慕，但她却凭着自身的才华，无可争议地成为中国历史上千古流芳的才女。

少女时期，她既有同龄人共有的幻想和禀赋，又有别的女孩所没有的发现美和解读美的天资。据传，谢安让谢家的儿女们咏雪，出了一个题目——白雪纷纷何所似。实心眼的兄长谢朗脱口便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而善于观察自然、思考人生与天地关系的谢道韫随即纠正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朗那郭靖似的回答其实并不错，若是状物，盐和雪粒确实是极为相似的，只是作为诗，少了谢道韫诗句中柳絮般的温柔质感。谢安是主观先行者，有名士的风流，哪里会喜欢直截了当的“撒盐”？谢朗迹近写实的诗句，被谢道韫的印象派轻松击溃，矫情镇物而至于“不觉屐齿之折”的谢安对谢道韫的诗句自然是情有独钟的。如此才女会让人推想，她一定不是小家碧玉似的容易脸红的女子，她兴许会有女扮男装、遨游四方的秋瑾式传奇。然而令人难以预料的是，她用了所有的才智竟给自己安排了一辈子的平庸。她的丈夫王凝之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擅长书法，也有官职在身，但居然迷上了五斗米道，整日昏昏沉沉，家事国事茫然不顾。他担任会稽内史时，三吴地区孙恩发动叛乱，逼近会稽城，谢道韫劝他做防御准备，他回答：“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丈夫如此的不可理喻，谢道韫时有一种孤独感袭来。找不到温暖的婚姻生活，让她产生了迫近黄昏的一腔沧桑，她在平平仄仄中为自己的悲催情绪找到一个痛快的出口。她在岁月静好中轻轻转身，竟自来到“身居锦秀心无爱”的琼瑶之境，她即使在婚姻生活里缺失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癫狂之恋，而那与生俱有的千帆过尽的大气，不是任何人都能匹配的，平平淡淡的铺排、慢慢变老的心态是这个睿智女子应得的从容。然而就在她的故事终将结局之前，她却触碰了一个大开大阖的机关，陡然出现命运的起承转合。这样一个独特的女子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却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东晋之末，历史的风云在谢道韫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的起了波澜；一场席卷整个东晋的战乱突然爆发，谢道韫和丈夫王凝之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战争。王凝之是会稽城的内史，他冥顽不化地认定，只要对神灵虔诚，便一定会得到神灵的护佑。谢道韫劝不了执迷不悟的丈夫，只好在家丁中选择一拨人进行培训以御叛军。她知道，仅凭区区几百人是远远抵挡不住叛军的，然而这只能是一个弱女子的无奈之举了。会稽城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这是一场优势只属于敌军的战争，破城后的敌军选择了惨无人道的倾城屠杀。谢道韫和她的外孙成了最后的“活口”。目睹丈夫和女儿被杀的惨状，她没有时间悲伤，她预料自己和外孙难逃一死，但她仍挺身护着外孙，瞪大眼睛对敌军厉声呵斥：“事关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敌军将领早就听说谢道韫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子，今又亲见她如此英勇，不禁心生钦佩，竟改容相待，放了谢道韫和她的外孙。只有内心的淡定和坚强，才能活出非凡的气度，才能具有“万物皆备于我的积极的精神状态”。在中国的历史上，习惯于将人物标签化，很多女子，阴差阳错，被拉出来做铺垫，以一种并不匹配的造型挂在群芳谱。而对谢道韫的评判，众说纷云，虽然她最终也逃不过“万艳同悲”的宿命，但毕竟不是随意让人摆布的弱者，她的大气、果敢和智慧，总是让人仰视的。历史上有一个人对她的评点很值得提起。那是在孙恩之乱平定之后，新任会稽郡守的刘柳前来拜访谢道韫，两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事后，刘柳逢人便夸：“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我读谢道韫，心中也仅留下两个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