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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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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版:纪实
2020年10月10日

陆文夫先生在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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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列伟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重出江湖、享誉文坛的著名作家陆文夫先生,曾经有过一段下放射阳县农村的经历。但具体下放何地,当时又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在后来陆先生本人的若干著述中鲜有记录。

这些年,不少国内知名文学界前辈与县内文化界人士撰文回忆陆文夫先生的生前过往,他们对陆先生在射阳农村生活的那段过程,同样不是一笔带过,就是不曾提及。这段空白,令人扼腕叹息。其实,从六十年代末开始,陆先生及其家人下放射阳,前后生活了九年。

一、安于平常,甘于沉寂

1969年,作家陆文夫先生从苏州全家下放至原射阳县陈洋公社南份大队(今射阳经济开发区陈洋办事处南北村)。南份大队位处东西横贯的小洋河以北,距离公社集镇1.5公里,来去必经陈家渡口。因此与我在南份学校任教的父亲结下了不解之缘。

陆先生40多岁,约一米七四左右个头,面色不白,身板瘦削,头发大分,两鬓夹着少许银发,说出话来,一口苏南夹杂着苏北的口音,身上有种独特气质。他衣着简单,抽烟很多,一支纸烟常常烧着手指才肯丢弃,且面孔较多冷板。只有与我父亲聊天甚欢时,才见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容和蔼。

陆先生一家四口,有两个女儿,住在学校以西一里多地南份三队的农庄上。房屋是新建的三间砖根草盖,外带一间土坯草顶锅屋,那是当时普通下放干部的标准配置。房屋附近只有一两家农户相邻,一条两边长满青草的狭窄小道,弯曲地伸向外面的道路。

陆先生在屋址周围亲手开辟了一亩多菜地,还有简陋鸡棚,平常和陆夫人躬身屈膝,在菜地里挖土、挑粪、浇水,挥洒汗水。一年四季,青菜、韭菜、茄子、花生和芝麻、香瓜之类蔬果品种不少,长势旺盛,绿油油的。

陆先生还擅长挥斧弄锯,打造些小桌子、小凳子之类的木器用具,出手的东西有棱有角,像模像样,见者无不惊讶,都夸他是正宗的木匠师傅。实际上陆先生并非木匠出身,他只是一位自学成材的木制爱好者而已。

陆先生并不参加当地的农业生产劳动,但也乐于帮助附近生产队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比如他发现集体仓库里堆积了很多生锈的喷雾器、脱粒机之类的农机具,便主动请缨,利用自己下放苏州工厂时练就的一手机修特长,以及随身带到苏北的“工具箱”,埋头仓库敲敲打打;几天后,一批报废闲置的农机具起死回生,重新派上了用场。此后,生产队遇到类似难题再也不愁了,都说:“找老陆去。”

在周围群众的眼里,陆文夫先生既不是一个已有成就的作家,也不是农村从事农耕劳作的普通一员。甚至大家压根就不知道他是作家,曾以一篇《小巷深处》而声名鹊起、活跃于省内文坛的一个分量并不轻薄的人士。陆先生倒也安于平常,甘于沉寂,从不自我张扬和标榜,极其淡泊地过着晋朝诗人陶潜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的乡居生活。

已故作家宋词先生有段文字,记录了陆文夫先生下放期间他们之间的一次相聚:“1972年初夏,我下放在涟水县农村,思友心切,乘汽车到射阳去看老陆。从公社集镇下车过河,一路下乡,几经询问,找到文夫所住农舍。只见三间砖根草房,门外一片菜地,鸡在觅食。见余至,文夫颇感意外。”

“一别七载,重逢俱老,恍如隔世。文夫寂寞乡居,养鸡种菜,也算安然。余与文夫痛饮畅叙,不知白日黑夜,带来的两瓶洋河及文夫家中藏酒俱已喝完,至第三日晚,惟有当地土酒,文夫称为‘大头晕’。”

四月的苏北沿海平原,温暖的春风随处荡漾,油菜花、蚕豆花静静开放,麦子蕴穗待抽,田野披上了一片片金黄与绿色,令人心旷神怡。四月也是播种栽植蔬菜瓜果的季节。斯时,陆先生骑车在田间地头随意转悠,跟人打声招呼,站下来聊一阵农事,讨教些果蔬种植知识。

当年,陆先生那辆崭新的26式凤凰牌自行车在全大队绝无仅有,干净的车身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特别抢眼。据说那是上头专门分配给下放干部的“计划用品”。陆先生十分爱惜这辆车,凡是遇到有人跟他借车,上趟公社集镇或县城,他总是立刻掏出一两元钱,对来人说:“车我待会去公社开会要用。这样吧,我出钱,你到别人那里去租个车行吧?”在别人看来,这一做法并无不妥。但时间一长,再也没人好意思向他借车了。

二、沉郁似酒,激情如火

宋词先生与陆文夫先生交往多年,相知半生。他曾形容,陆先生有“沉默如金、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激情如火”的一面。

1973年冬季,南份大队组织社员开挖小洋河东岸的部分淤滩,陆先生自告奋勇,当了一名“河工”,难得参加了一次农村集体劳动。工地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火朝天。陆先生与群众一样,肩挑一根扁担,一付泥兜子,来回奔走。半天下来,他已满身泥浆,肩肿腰疼,感觉吃不消了。

中午开饭,有大锅红烧肉吃。大队民兵营长唐修武特地拎来“射阳白酒”,要与陆先生一较高下。他大大咧咧地对陆先生说:“你是城市下来的干部,喝酒肯定不在话下。”陆先生很谦虚,说:“我是个落魄文夫,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两人嘻哈大笑过后,一屁股坐到土墩子上,以酒对垒,以一对一,一瓶酒很快干了,接着又开一瓶。唐修武很快招架不住,率先败下阵来。他从陆先生手中夺过酒瓶,一边打出“免战牌”,一边摆手道:“老陆啊,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个挑河的料,你还是回家歇着去吧。”

陆先生有抽烟喝酒的习惯。有一回,县宣传文化部门请他去了一趟县城,几天后陆先生满载而归,县城的几位文友想办法从县革委会招待所搞了几箱“洋河大曲”酒、几条“大前门”香烟,免费让他带回家。他很开心,邀请唐修武和父亲他们几个到他家里做客。陆夫人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能烧几个拿手好菜,尤其是糖醋焖肉。

酒喝高兴时,陆先生忍不住夸赞,射阳的朋友够意思,事没做,先烟酒。当时,县里请他出山,写个大部头,他婉言推辞,说自己从苏州下来,身居乡里,不看书不读报,也从来没碰过笔。射阳本土系文化人贺寿光、裴艺元先生也曾回忆,陆先生曾经加盟县革委会专门组建的“写作班子”,但一直未出任何成果。

陆先生的乡居生活并不总是风平浪静。1974年夏天,一场暴风骤雨席卷射阳,陆先生的房屋受损严重,房顶上铺盖的麦秸被卷走了大半,只剩屋梁,抬头就能望天。他找大队请求修缮,大队找了几个人往顶上简单铺了些麦秸,然后让他找公社。一来二去,就是一个多月。这期间,每逢下雨都要把家里能用的大小水桶和盆子全都拿出来,去接屋顶上“哗哗”流淌下来的雨水。一家人蜷缩墙角,度过了一个个不眠的风雨夜。

1974年,陆先生在小菜园旁的荒草地上开辟了一亩多水田,尝试自已种植水稻。他和陆夫人卷衣捋袖,挥汗如雨,一锹锹地翻土,然后挖墒、引水、栽秧,足足忙乎了10多天。苏北5月,阳光已很强烈,夫妇俩的脸都被晒得黑黝黝的。尤其是陆夫人,本来一张相当白净的面容,完全变了模样。

稻秧成活了,田里渐渐显现出绿色。陆先生十分高兴,经常戴一顶草帽,围着田埂转一圈,俨然一介农夫的样子。秋末季节,陆先生用辛劳收获了新鲜稻米,只不过颗粒不甚饱满,产量不高,亩产约四五百斤。

1974年秋,南份大队好几个社员家里的鸡鸭被盗。大队组织民兵夜巡蹲守,终于逮住了一个叫小马的“偷鸡贼”,那是个牛高马大的无锡知青。翌日,已被关押了半夜的小马,一双胳膊被反转朝后,五花大绑,由三个民兵大汉押着,在全大队“游乡示众”。过后,大队还要将他押送公社,有可能判刑。

陆先生闻讯不淡定了,立马去找大队民兵营长唐修武。他从站闲旁观的人群中拉出唐修武,悄声对他说,知青们生活艰苦,荤腥不足,偷只鸡鸭实在是为了解馋,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看是不是教育一下,赔偿社员损失,“杀一儆百”就行了?

唐修武是个开明人,当即采纳了陆先生的意见。陆先生便拉过小马,给唐营长致谢。早已痛哭流涕的小马双膝一软,“啪”的一声直接跪下了。此事到此不了了之。这位小马始终不忘陆先生的救助之恩。日后回城,他与陆先生成了“忘年交”,常去苏州看望陆先生。

三、弱月残光,寂寞难熬

把时光倒回六十年前的1957年,年轻的陆先生不期迎来了人生拐点。他与几位青年作家筹办《探求者》同人刊物,恰逢“反右运动”开始,受到审查处分,直至举家下放射阳农村。

从1969到1978年,陆先生下放射阳的九年生活,正是他人到中年、才情勃发,从此沉寂乡村,空怀一腔抱负、坐看闲云翻卷的黄金时期,也正是陆先生自喟的“落难”时期。很多时候,陆文夫先生独自伫立房前屋后,手夹一支纸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察看周围的菜地;或举头仰望天空,深邃的目光好象能穿过一重重云层。宽阔的乡野背景里,陆先生瘦削的身板总是显得孤单和渺小。

蛰居苏北乡村,陆先生即便与我父亲交往甚多,然而所谈内容也大多是些天南海北的趣闻轶事,极少涉及文学艺术。夫妻二人虽有工资保障,维持一家四口人的基本生活,但也经常陷入青黄不接、捉襟见肘的窘境。有一次,南份三队一户龚姓人家宰杀一口牲猪,陆先生打算买二斤肉腌制,但一时手头拮据,不得已上门,跟我父亲借钱。

父亲让他在我家小坐,自己出去了一会,很快拎回两块肋条,一块给陆先生,一块家里自用。半个月后陆先生还钱,父亲说:“其实当时我手里也正缺钱,两块肉也是欠来的。”二人瞠目对望,双双大笑。

当年,乡村没有电力供应,一到夜晚,远近方圆漆黑一片,偶有几家农户的窗子里,隐隐地透出一点油灯的光亮。也许是寂寞难熬,陆先生常在晚间饭后打着铁皮手电筒,来我家长坐,与我父亲坐在那张临窗的方桌两端,谈天说地。

陆先生烟不离手,间或咳嗽几声;屋内烟雾弥漫,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味道。一盏煤油罩子灯摆在桌上,散发着昏暗的光,模糊地映照着两个中年人的面部轮廓。

与父亲言谈之间,陆先生对苏州的感情溢于言表,尤其谈到苏州的风味美食,更是兴致盎然,如数家珍。这个时候,父亲就成了他的一位忠实听众,不时发出笑声。苏州是陆先生一生挚爱的城市,前后生活了40多年,倾注了毕生感情,终其一生描写苏州生活,宣传苏州文化,被文坛誉为“陆苏州”。他说过:“每当走在苏州的马路上,就会碰到许多熟悉面孔。每张熟面孔,都会使我想起他们的许多事情来。”

已故作家艾煊先生说:“陆文夫是苏州的,苏州是陆文夫的。世界这么大,他只写苏州。”评价如此深邃,如此精辟,可谓一针见血。他用手中的笔,把老苏州这座古城及其市井人物,徐徐展现在笔下的文字里;他用文学的光芒,照亮了苏州城和居住在这个城市的人们。

有时,陆先生也会带来几包卤汁豆腐干和一小罐碧螺春茶叶,与父亲分享,说是苏州文友来看他时赠送的物品。母亲便把煤炉移至桌旁,边烧水边沏茶。看得出,与父亲以茶对饮的时光,是陆先生难得面露愉悦、神态轻松怡然的时光。乡村的夜晚时间,便在二人极度融合的轻言笑语中,流水般地一点点消磨。

到了八、九点钟,陆先生便向父亲告辞。父亲总要送他至学校操场边的坝口,默默看他在弱月残光下,拖着瘦长的身影,迎着一路乡邻的狗吠,沿二中沟河边缀上了点点白霜的坑洼小道,独身一人,踽踽而去。

我的父亲没能等到陆文夫先生的人生步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于1976年冬天病倒,住进了公社医院,从此再未回家。父亲和陆先生的这段贯穿将近7年的缘份,到此戛然而止,划上了句号。

四、射阳一别,终成永诀

七十年代后期,射阳县政府根据当时的政策风向,采取了“网开一面、暂时抽用”办法,请陆文夫先生正式“出山”,担任射阳县文化部门下属文化馆副馆长,全家随迁搬离乡村,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

1977年春末,陆先生一家搬离南份。那是个云淡风轻的午后,陆先生在十几位群众的帮助下,把全部家当搬上了二中沟河面上的一艘机动船,其中包括多年来他自己亲手打造的凳子、椅子、柜子什么。年少的我,也夹在河岸的人群中。从南份出发到县城,沿小洋河水道向东,一路30多里,行程不到两个小时。

陆先生在大队干部和群众的簇拥下来到河边。河坡上,树木已经呈现嫩叶,一阵风过,返青的芦苇发出“刷刷”声响。唐修武紧握着陆先生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陆啊,假如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喝一杯哩。”陆先生一楞,随即仰面大笑,爽快地说:“一定,一定。以后我们一定有这个机会。”这时,邻居张二婶拎了一大篮鸡蛋鸭蛋,一路小跑而来,硬要陆夫人带着。

陆先生没作太多停留,几番道别之后,一脚登上船头,对船工说:“开船吧。”然后回过身,和陆夫人一道,向岸上送别的人们挥手告别。多年的故人往事,尽在抬臂挥手间过去。

此时的陆先生,难掩离别伤感,一时面色凝重,哽噎无语,两行清亮的泪,从他清痩的面颊滚落下来。陆夫人偎依在他身旁,也以一方手帕掩面,抽泣不已。

岸上的人无不动容,不少人眼睛红了。张二婶扯着嗓子,朝河面上渐行渐远的船只大声呼喊:“陆先生,陆大婶,你们走好!”唐修武也放开嗓门,最后话别:“你们一定要再来啊!”。陆夫人站在船尾,朝他们频频挥动手帕。在众人的注目下,船冒着黑色柴油烟,拖着八字水浪,朝着湾口方向加速驶去,很快转入小洋河道,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南份一别,终成永诀。从陆文夫先生49岁离开,直至2005年7月77岁病故苏州,他并没有兑现承诺,重返故地,回射阳、回南份一次。乡居射阳风霜雨雪的八年,仿佛一部厚重书里面的一页纸,被他随手翻了过去,然后合上,永远不再打开。与此同时,他打开了面前的另一本书,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1978年,年届五十的陆文夫先生离开射阳,如愿回到了苏州。同年4月,《人民文学》发表他的作品《献身》。其后,陆文夫先生进入了创作的巅峰时期,陆续发表《小贩世家》、《围墙》、《美食家》等优秀文学作品,并获国家级文学大奖;1979年冬,他参加全国第四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并先后任苏州市文联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还亲手创办了《苏州杂志》。1980年,“‘探求者’事件”平反。

也许,对于后来复出文坛的陆先生而言,九年淡泊的苏北生活经历固然难忘,然而历史的车轮总是前进的,前尘往事一如过眼烟云,过去也就过去了吧。过去了的再难追忆,毕竟那一页已经翻了过去。能够拥有一笑风云过的心态,正好体现了他对风云变幻时代和社会的一种包容,一种胸襟,一种“向前看”的气度。

2001年间,陆文夫先生曾接受新华社记者的采访,他说:“我个人没什么好写的。不过请你代我传个信,向射阳的老乡们问个好”。一句简单直率的话语,道出了陆先生隐藏内心深处的丝丝缕缕。射阳九年的下放生活,及其三千二百多个风风雨雨的乡居日子,陆先生并没有忘却,只是从他离开南份的那一刻起,那一段记忆就已被他深深埋藏到了心底。作为一位历经沉浮和跌宕的作家,他有足够博大的胸怀,包涵和隐藏人生中的一段沉重记忆。

在《老苏州》一文中,陆文夫先生有过这样的文字:“苏州,这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这句话,似乎成了他自己的写意人生。如今,他熟睡了,犹如苏州运河银色河床上的一朵静美的睡莲。穿越时空,我仿佛又看到了陆文夫先生乡居期间,手夹纸烟、举头望天的孤独身影;以及乡村夜晚,与我父亲临窗而坐、谈天说地的情形。可叹花开无言,踏雪无痕,人生实在短暂。

时光荏苒,岁月依旧。依然喧沸的文坛,是否还会有人想起已经长眠九泉之下,一个曾经落魄苏北、自甘沉沦而又后发再起,用手中的一支纯粹的笔,征服文坛和读者的陆文夫先生?答案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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