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2020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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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版:射阳河
2020年06月29日

菩提的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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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出得门,五层楼,我咚咚咚地一溜快跑。能不急吗?离预定开会时间不足半小时,途中还要赶十几里的路,换了谁,恐怕都和我一样,恨不得在脚底安上风火轮!

时间本来是满富裕的。谁知刚要动身,碰上岳母从菜场归来。她老人家兴致特好,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跟我唠起菜市的见闻。我耐心听老人家唠完,陪着她高兴。

这点禅机,是从季羡林先生《留德十年》一书悟得的。记得那日从季先生处请回《留德十年》,坐在窗前,一边看,一边为书中的精彩叙述而忍俊不禁地发笑,有时是欣然颔首,有时是仰面嘿嘿。老人就奇怪了,问:“么子书,看得这么带劲?”

我本不想告诉她的。这是作者五十年前的留德实录,不是一本消遣的闲书,没有多少故事情节可言。至于读书人的心领神会,又怎能和一个门槛外的老婆婆讲得明白?然而,禁不得她一再逼问,我就拣她能够接受的,说了几段。

其一是关于章士钊的夫人的。章士钊下野后,章夫人和二儿子章用到了德国哥廷根,并在那儿结识了季羡林等一批留学生。在季先生看来,章伯母“幼稚而单纯,似乎有点不失其赤子之心”,所以,季先生写道,“她一见我们……便喜笑颜开,嘴里连连说着:‘我告诉你一件大事!’连气都喘不上来。她所说‘大事’,都是屁大的小事。她刺刺不休,话总说不完……”看到这儿,你能不为章夫人的执著扑哧一笑吗?

其二是关于女房东欧朴尔太太的。欧朴尔太太每天晚上,照例要帮季先生铺好床,然后就欢喜地站在那里,同季先生闲聊。“她把一天的经历,原原本本,详详细细,都向我‘汇报’。”季先生形容说,“她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碰到了什么事情,到过什么地方,一一细说,有时还眉飞色舞。我无话可答,只能洗耳恭听。……”读完了这描绘,你能不为欧朴尔太太同样的执著绝倒吗?

其三是……

都说完了。岳母在围裙上揩揩手,接过去看看封皮、书题、作者,然后评价道:“这有么子好笑?要我说,人家这书,比你写的都真实。”

岳母幼时念过年把书,识得几千常用字。偶尔也会架起老花眼镜,把我读过的报纸、发表了的文章拿去,随便翻;多半只是看看标题。这次呢,竟然等我读完,把《留德十年》拿了去。没事就翻着看。也许因为季老写这本回忆录时已届耄耋之年,参透人生三昧,行文处处映照过来人。我也不知岳母究竟看懂多少,反正总见她读得津津有味。

一日,她看着看着,忽然流下泪来。我一惊,上前给她拭去了泪水。问:“怎么哭啦?”她展颜一笑,说:“没事。”

我拿过书,见泪水打湿的地方,是关于季先生房东家的另一段故事。房东有一个独生子,在外地读高工。有一段日子,欧朴尔先生每月都买了香肠和面包,从邮局寄给儿子。老头儿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很不灵便;虽然拿着手杖,仍然非常吃力。可他不辞辛苦,从不间断。有一回,老夫妇俩去看儿子,你猜怎么着?老头儿千辛万苦寄去的食物,竟然被扔在桌子下面发霉。欧朴尔太太回到家,晚上向季先生“汇报”,把这事絮絮叨叨地抖了出来。她说她大为吃惊。让季先生大惑不解的是,到了下一月,欧朴尔先生照样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把香肠和面包寄走。

季先生喟然长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中外之所同……”我恍悟岳母的热泪,就是冲这段描写抛洒的。

自从老人读《留德十年》感动而流泪,日常有事没事,我试着多站在老人的角度,思一思,想一想。这么一来,准能摸到老人情感的脉搏。平素还学了个乖:尽量多找老人拉拉呱,而且主要是听她讲。她果然就很高兴。老人高起兴来也实在容易,一句暖心的理解,常使她笑眯眯地乐上半天。

我是实实在在地感激季老的《留德十年》。因了它无心的示范,使我的家庭一变而比过去更为和谐;互相关照,彼此温暖,其乐也融融。有次与妻说起,恍惚觉得自己也去德国留了一趟学;不,是在《留德十年》一书里“留了一回学”。

今天的情形正如开头所述,我耐心地等老人讲完菜场见闻,还夸张地称赞了她买的菜。老人喜滋滋地放下菜篮,猛然醒悟到我是要出门,抬头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着急地说:“你是要去开会的吧?还不快走,不要闹个迟到!”

“赶得上!”我边说边和老人“再见”。待咚咚咚地跑下五层楼,又一溜烟地跑上马路,恍惚觉得老人的目光正从高处射来,射来。掉转身去,老人果然就站在阳台冲我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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