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

卞毓方

当我们看到身躯肥短、相貌丑陋的苏格拉底在长街踽踽独行，天性热烈、风华绝代的但丁长期在异乡漂泊，文艺复兴的巨匠、《蒙娜·丽莎》的作者达·芬奇终生与爱情无缘，哲学大师康德划地自囚一辈子从没离开家乡一步，孤独而忧郁、沉默而绝望的卡夫卡自比为“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不必为之悲叹，不必，因为他们在某一方面的失落，最终又都在另一方面得到了补偿。此情此景，正如一句西谚所说：“上帝在这边关上了门，又在那边打开了一扇窗。”

我常常盯着上帝打开的窗户出神。报上说，一个智力低下的男孩，却有着超常的乐感，如今他已成功指挥了多场大型交响乐，并到国外巡回演出；又说，也是一个智商极低的男孩，却天生擅长心算，不管多么复杂的加减乘除，他只要稍加思考，答案就会脱口而出；又说，澳大利亚的一个小伙儿，生来迟钝，嗅觉却比普通人灵敏2.5万倍。注意，不是二十倍、二百倍，而是两万五千倍！举例说，他居然能循着气味，找出一瓶放在十英里之外的花生酱。啊，这样的例子，生活中比比皆是，举不胜举。上帝的窗户促使我思索宇宙的平衡法则，并为造物的良苦用心而深深感动。

天才是对孤独的补偿，恒星的光芒往往要等若干万年才能抵达地球。《第九交响曲》是对失聪的补偿，贝多芬是在绝望中才拼命扼住命运的咽喉。推敲是对苦吟的补偿，贾岛仅凭两句小诗就流芳千古。灵感是对残疾的补偿，我正在读的斯蒂芬·霍金的传记中，有一段是这样叙说的：因为肌体僵硬，霍金每晚上床睡觉总是要花费很多时间。但正因为动作缓慢，才使他一边上床，一边有足够的从容思考其他各种问题。1970年11月的某个晚上，他在上床的过程中，突然捕捉到关于黑洞的灵感。这是他科学生涯中一个巨大的突破。

霍金还在上大学期间，就不幸患了肌萎缩，随着病情发展，不仅日常行动，包括吃饭、讲话都愈来愈困难。好在他的大脑功能，基本未受影响。幸亏他研究的是理论物理学，大脑是唯一真正需要的工具。这算得是不幸之幸。霍金的目光，不，霍金通过爱因斯坦的目光洞察宇宙，他提出了宇宙大爆炸，他发现了黑洞。那些吞噬一切能量的，诡秘的、恐怖的黑洞，连天使也望而生畏，而他却漫游其间，乐而忘返。

如果没有疾病的刺激——医生曾判断他只能再活两年——他在研究方面的脚步，也许不会有这么快。正是由于厄运，才促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他不甘心被同仁轻视，不甘心被轮椅束缚，不甘心被天体糊弄，一句话，不甘心被命运击败。他要抓紧生命的每一时每一刻，挑战高高在上而又神秘莫测的宇宙。

年轻就是不成熟，不成熟的标志之一，体现在凡事都想得。老年则意味着成熟，成熟的特征，是悟透凡失必有得。

因而不再把什么都往怀里揣。

因而变得理解付出，乐于付出。

从前读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我理解这里的穷而后工，主要指呕心沥血、惨淡经营。你目不窥园，你足不下楼，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无暇照顾生计，自然要与穷困为伍的了。而遇穷不馁，穷且益坚，锲而不舍，文章总归会越做越好。现在再来读这番话，感受最深切的却是形势。你看，既然已经逼到这份上，要官没官，要钱没钱，食无鱼，出无车，上饭馆买不起单，出书买不起号，亲戚邻居见了摇头，小偷进门都嫌今日晦气，撞上一家收破烂的……那就只剩下“华山一条路”，拼命也得把文章写好。——而缪斯女神也最青睐这种“拼命三郎”，冷不丁地就会向他掷过一朵大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