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橹

李志勇

父亲新砌了一套“七”字形平房，他特地请瓦匠师傅在厨屋北侧专门设计了一间“储藏室”，“藏品”只有一件——一把油得锃亮的大橹。当然了，保管“储藏室”的钥匙非他莫属了。

每当出海归来，父亲总爱打开这间略显神秘的屋子，在大橹身上这儿拍拍，那儿弹弹，那模样就像一个内行的琴商在欣赏一件令他爱不释手的大琵琶。

父亲太爱这把橹了。倒不是因为大橹的质地是上等的红木，也不是因为风风雨雨几十载，大橹始终跟着他下南洋闯北海，而是因为名气。父亲的名气太大了，在黄沙港可以有人不知道书记、镇长叫什么名儿，却没有人不晓得“橹神”李长标。父亲摇起橹来，那才叫炉火纯青。倘是风平浪静，父亲把着橹，扳过来、推过去，那姿势舒展、自如、潇洒，不用提炼加工，直接就能搬上舞台。最为精彩的是父亲那一手顶风逆浪催橹的绝活，摇起来的节奏就像戏台上的那些老戏骨敲出来的板鼓声，一路清脆，橹尾翻转起来，那滴溜圆的旋涡，或似热恋中的情人紧靠一起，久转不散；或刚刚转到一起旋即似分外眼红的仇人，各自向反方向转去，瞬间即逝。这种摇法用我们打渔人的话说，叫“小花头”。功夫不到家，你是休想摇得起来的，哪怕是多年的“老海洋”，风浪一颠簸，橹榫投不上橹脐也是常事。父亲绝不会有这种尴尬，相反，他倒希望风浪大一些，风浪越大越能施展他的才华。遇到这种时候，那舢舨在橹的摧动下，一会跃上浪峰，一会跌进深谷，其中几多快慰，只有父亲最能体会。

然而，父亲突然发现，人们对他的崇拜正在悄悄地转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谈论的再不是“橹神”与橹的趣闻轶事，而是哪家哪家又买了什么什么机，哪家哪家机帆船上的小舢板都有十几二十匹马力，兜起风来那个快活劲怎么形容都不为过。遇到这种情形，父亲只当视而不见，仍然昂着头、挺着胸，紧把着那把大橹，生怕它会长上翅膀飞掉似的。尽管父亲不愿意，他还是发现，过去他摇一橹，别人得赶三橹，眼下竟一哧溜地都跑到他前面去了。父亲最讨厌别人在超过他时的那种得意的眼神，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不屑地收回目光，心里暗暗嘀咕：“神气什么，渔场上见！”

然而，最终也是最最重大的发现，父亲发现别人的腰包都鼓起来了，而他，腰里还是瘪瘪的。

“大橹啊，大橹，难道你真的……”父亲不敢往下想，他也实在不愿这样想，他舍不得抛下大橹，没有大橹，他怎会成为黄沙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大名鼎鼎的“橹神”？

不管父亲心里是怎样的不情愿，他还是忍痛与大橹道别。每次，父亲锁起“储藏室”的门，走向他那崭新的机船时，总要面向大海，嘀咕上这两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