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姜建国

农村是城市的必要留白。这是一位乡土散文家对农村的溢美之词，可是，对我来说，无论怎样向往怀旧中的余温，总也摆脱不了那沉淀了的恢弘沧桑，沉寂了的凄婉悲凉。我好像时运不佳、气力不逮，不能幸运地挖掘到那本就稀罕的矿藏。因为时光终究掩去不了伤痛，掩去不了苦难，掩去不了与日月一样长久的悲凉。

我本该被拴牢在田埂之间，后因高考的机缘，让我从乡村驱壳里挣脱出来。必须承认，我是与土地有关，绝非洁净的无土栽培的农家子弟，无法斩断与乡村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乡村的脐带，在今天仍然割舍不下地为我们提供着血和氧。

乡下的钟是慢的，与城市相比农民一直过着慢生活，单调与困窘摧残着那些带着鲁莽气质的脸。贫穷的人家，他们生活得就像一件简易农具，没有任何选择生活时尚的机会，似乎必须让某种城市工业模式介入甚至覆盖原始模式，他们才能摆脱底线上的挣扎。世世代代与泥土作伴的人，如果对痛苦有着强烈的感受，那才是他不幸的命运又遭不幸。尊严？他们常常只有窝在自己的穷乡僻壤才能免受伤害，可他们又终生向往那些鄙夷着自己的地方。那些像土地一样灰头土脸的农民，依靠他们皴裂的手种植的谷物提供给城里人，他们本应该是恩人，却遭遇很多城里人的鄙夷与不齿。

乡村所具备的显在悲情，易于让人论及生存与救赎的主题，它不应仅仅让人联想到牛粪和烈日下轮回的劳作，它包含着远为丰厚的内容，它是人类生活的一种范式，与自然之间维护着古老而又美好的沟通方式。

想到农民，不知怎的，竟将他们与耕牛联系在一起。牛是深具悲剧感的动物，生死之间，与犁铧和屠刀相维系。牛的叫声最悲切，多数时间，它沉默，很少叫，但那偶尔的“哞哞”声徘徊在低音域里，仿佛从未摆脱过哀痛，人类会无动于衷地将它杀戮并享用它的死。

曾经读过作家巩高峰的短篇小说，题目叫《一种美味》，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家有三个孩子都没有上过学，一家人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豆腐汤，根本就没有吃过鱼，不知道鱼是什么美味。偶然的机会，弄到一条草鱼，母亲做了一锅草鱼豆腐汤，一家人喝得津津有味，因为要去地里干活，在大快朵颐中根本没吃出鱼是什么味道，也不可能吃出鱼是什么味道，因为从没有吃过草鱼熬汤，怎么能懂得鱼汤的味道！文章最后写道，熬汤时从锅里跳出来的鱼，眼里还闪着一丝“诡异之光”。

诡异的光，是嘲讽？是怜悯？是诙谐？是奚落？作者是用心给出了无答案的答案，不加粉饰也不露痕迹地把当年农村的贫穷生活表露无遗。消灭城乡差别、工农差别，是过去几十年间人们的耳膜上被它磨起了厚茧的一句豪迈口号，可是，穷孩子不会把它当真。

我是农民出身，按说，写农村笔端应该有感情，不乏“芳华”记忆，至少应该胜过那些来自城市文人走马观花的应景之作。

现代化和市场经济在进化着乡村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扮演了催化欲望的角色。商业文明的到来和它“温柔的挑衅”，使未经污染的农村、农民的品质变得可疑，没有他们的入侵，贫穷的农民的思维逻辑永远是宽厚待人。平穷和闭塞的生活里可能保存着纯净的善意，让我们思考的是，农民要不要改变落后的自身，要不要保存纯净的善意，农村的文明以何种面目支撑，农民的尊严和价值魅力何在？农民从落后的乡村到城市来寻找现代化，充满了憧憬，他们以汗水和热血，以青春的肩膀，提升了都市的高度，成就了都市的伟岸。而他们一旦真正进入了城市，那嘈杂、疲惫的城市生活却并不称心如意。人世间有许多事情，只有一直向往着才是最美好的，这美妙就在于它有不真实的一面，一旦实现了，便大打折扣。那叫作农民工的，他们建起了一座座庙宇，塑立了一尊尊神像，他们接下来朝着自己竖起的神灵倒地便拜。代表中国主流社会的城市没有为他们设计未来，更没有为他们分摊艰难。

很多城里人都将“诗和远方”看作是农村。“日暮乡美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他们留恋乡下的什么呢，大概是乡下的悠闲，乡下的田园景色吧！而我，也想给生我养我的农村留一个光明的尾巴，那就是：和平之感在我们头脑中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愈益与幸福相连。我们的社会早已有了反哺农民的决心，曾经被血染的土地，曾经被侵害的农民，一旦有了独立和自由，有了不付税费而自由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刨食，生命在阳光下尽情地舒展着美好，新时代的农民有了一份机缘，一种造化，一个福气，他们穿花绕树，不再悲愁。他们在生活中培植了自己的幸福感，一场好雨，一茬庄稼的丰收，都会使他们获得城里人无法体验的满足。蓝天白云，宽广大地，任何绘画都画不出一片麦浪的动感和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的清香，任何书法都无法书写出老树的苍劲，任何诗词都无法描述铁锹挖土的深刻，任何音乐都无法唱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旋律。他们的幸福来自于迫不得已的就范，他们的欢乐来自于与自身纵比后的满足。